又出现了,相柳想,那股绝望的死气又回到了她的眉间。
阿念突然忍不住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她忙用胳膊挡住眼睛,背对着他,一个劲儿的哭,袖子很快变得湿答答的,她就又换了一个胳膊。
玟小六从没哭过,相柳想。
上辈子她离开哥哥之后游历大荒,在清水镇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大荒和辰荣义军的矛盾越发尖锐,她没见过几次相柳。
唯一一次是她去山上采药,然后下山的路上她在河边洗了把脸,看着河里的波纹,她看见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影。
她抬起头,就看见相柳站在河对岸看着她。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了小夭姐姐。
不过不管如何,出门在外,遇见故人总归是欣喜的,虽然只是遇见过两次的故人。
她快乐的挥了挥手,涉水去对岸,还被湍急的河水冲了个趔趄。
相柳见她上岸,只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就往前走了。
阿念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跟着他走,兴奋的说了很多话。
原谅她吧,她已经太久没说过话了。
阿念讲自己游历大荒的经历,还把自己画的地图给他看,他行军多年,自然看出这地图不错,阿念突然指着一块地方说,她曾经去过那里,那是一块无主之地,不过要穿过一片沙漠。
相柳懂她的意思。
到最后,她又小心翼翼的问,“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相柳看了她一眼,他刚刚都只管走路来着,这会儿倒是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还不错。”
多年之后于绝处得见故人,这又怎么不算一件乐事呢?
阿念只觉得他在胡扯,西炎军步步紧逼,辰荣义军节节败退举步维艰,全军覆灭不过是迟早的事。
不过阿念没戳破他。
接下来阿念声音明显放低,她开始说他们两个都认识的故人的故事,那些几百年之前发生的事,说出来都觉得文字泛黄了。
她可能老了,总是在回忆过去,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她说了小夭,说了涂山璟,说了好多人,唯独没说哥哥。
她用略带同情的目光小心的看着他,她觉得他可能只想知道小夭的事。
小夭这些年只和她保持通信,她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可后来察觉可能她比她更早的意识到她的自毁倾向,她想让她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有个去处也好。
这件事哥哥也知道,可哥哥从没问过小夭的去向,她更不会说,她谁也不会说。
相柳没管她的目光,他今天心情不错,不想计较这个,再说了,她哪来的资格同情他呢,小夭之于相柳,不就是玱玹之于阿念?
天黑了,阿念下山去,相柳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等她进了家门,落下门闩,方才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念又追上来,把刚刚那张地图塞给他。
“再见。”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回到现在,阿念哭的眼睛痛鼻塞,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快活啊。
两条袖子都被她哭的湿答答的,她迫切的想要结束这种患得患失的日子,而不是像拥抱月亮一样拥抱死亡。
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当初阿娘没有答应父王就好了,可随即她就诘问自己,你是个能吃苦的姑娘吗?她不仅不是,而且小夭身上发生的事随便拿出一件来就能把她压垮。
当时的她开始尝试着接受自己的原罪,尝试着体谅每一个人,一开始她做的很好,可是后来她崩溃了,她发现哥哥和小夭姐姐这兄妹两个怎么回事啊,妹妹和爱人这两个赛道一个都挤不进去,更何况还要赢呢?!
玱玹是小夭的哥哥,小夭是玱玹的爱人。
那时候她甚至在想,她为什么不能是哥哥的阿娘或者是女儿呢?那样就没人跟她抢了!
曾经有人劝她忘记哥哥,她又何尝不想。
只是她从一出生就认识哥哥,母亲又聋又哑,父王政事繁重,她小时候说话晚,别人都怀疑她是哑巴,可哥哥却毫不气馁,总是一遍遍指着自己让她叫哥哥,为了逗她说话模仿各种鸟叫。
别人在背后议论母亲身份低微,她躲在角落里哭,哥哥却鼓励她去打回来。即使出门在外哥哥也记得每年给她捎带礼物。从小到大是哥哥一直伴着她,她所有的记忆都是哥哥的身影,让她去如何忘记?这时间再到哪里去寻个男人能像哥哥那么了解她懂的她的心意和喜好?纵使哥哥只给她一分也胜过别人给的十分。
而且她说话晚,懂事也晚,别人说话间就能明白的道理她可能得等吃了亏才晓得。
如今你看到的阿念,都是哥哥教出来的,他废了大力气,她要是忘了他,哥哥会不会伤心先不提,她也太没良心了。
相柳坐在她旁边听她站着哭,坐着哭,大声哭,小声哭,到最后就连眼泪都要流不出来了。
他原先只觉得玟小六聒噪,可如今想想,还真是冤枉她了。
阿念哭完才知道丢人,她小声问相柳,“有酒吗?”
酒当然是没有的,阿念无法,刚想让相柳帮忙给她割一刀,可后来想想她如今和玟小六共感,她一旦伤害自己,只怕玟小六立刻就能知道。
她不在旁边,着实很怕玟小六去告诉哥哥。
如此只能忍着,也是到这时,阿念才意识到她当时冲动下蛊给她带来的最大问题——她再也不能随地大小割了,更麻烦的是,她不知道玟小六有没有给哥哥下蛊。
那意味着她的痛苦将无法排解,刚好一点的心情登时又差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