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司乃国仓,皇粮不翼而飞,公然作假账册,通副使和直辖掌、甚至连负责运送押解的河道司,都难辞其咎。”沈遇目光凌厉,看向那位一直沉默却身穿河道司官袍的太监,跟在离黄崇禧不近不远的角落,乖顺地仿佛是早有预料自首来了。
黄崇禧眼珠微动,总算起了细微波澜情绪,看向发话的那面熟的七品知县:小杂种,以为有了文牒就死不了?
袁诚总算聚了众人视线于一身,缓缓开口:“储司亏空,我早有预料,实乃人为之祸,上下贪墨,各部腐败,我这个监管使当得不称职,届时自会上书司礼监自行请罪。还请诸位,先以敌患军情为重,想法替军筹粮要紧。”陈御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心里亦凉了,这人已透露着死气了。
“我有一计,掠商济军。”沈遇从容不迫发话:“芸香楼一介瓦舍,竟公然地设城贸中心,犯了大今城镇规制律法。木云芝家财万贯,光是宅子都不下五所,以扰乱城制罪抄了她的家,财产充公买粮赈兵方可解如今之危机。”
提起这个女人,陈御才下意识地看向袁诚,发觉他听罢周身一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看来是无能为力。裴渡看着沈遇,默不作声。
倒是黄崇禧淡淡点头,也并未流露赞许之意,只是也看了眼袁诚,道:“能解燃眉之急,算得上是个好法子。”
袁诚再睁开眼,眼里竟淌着泪光,不知心里是不是在对不起木云芝。
“那这事,谁来办?”裴则怀略一沉吟,“芸香楼地处伻城,还得是陈知县管辖之内……”
“劳烦陈知县动笔,下论罪抄家的檄文,这事我……”沈遇话音未落,裴渡却先他一步补充说:“这事我同沈知县一起办。”
袁诚死青的脸上总算恢复一丝生气,看向他。
“这位知县,不是伻城县衙里当差的吧,不在本县呆着怎么反到这指手画脚来了?”反倒是黄崇禧发话,“陈知县虽待罪,但官帽还没摘呢,这事理应让他去办。”
陈御才写字的笔尖一抖,心里对他的厌恶和忌恨更甚,死太监知道木云芝知道得太多,还想利用老子的手来斩草除根!
“储司之祸,也不是仅仅是伻城的事,事关塞北涉及军务民情。”沈遇对答如流,可算是发挥了他的长处,“我虽为云庭知县,但隶属于塞北,效忠于朝廷,不是指手画脚,此番而是肝胆相照。清官难断家务事;芸香楼若要经营下去,先得过河道衙门监制,再得过伻城县衙规制,大今律法有定,任何商户实业私营,两方许可文牒缺一不可。陈大人不能后知后觉,你也理应避嫌才是。”
满座看着他,无人无话反驳,好一个行走的大今律法。
“芸香楼那边我……”陈御才眼珠抖动着,他只片刻的犹豫迟疑,恨声抬眼逼视袁诚,射出一道好歹毒的视线去,“河道衙门监察城镇规制,袁公公为何要包庇木云芝?!”
要老子死,好,要死一起死!
陈御才眼中闪动着熊熊的怒火。
袁诚也噗通地下了跪,任人摆布的姿态。
黄崇禧神色愈发冰冷,“看来今天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了,走吧,不妨我们都到塞北巡抚衙门公堂上去好好谈谈吧。”
“木云芝的家产还是要抄的。”裴渡突地冷不丁的冒了一句。
黄崇禧:“好啊,那就让巡抚何中丞下令,把木云芝也押到衙门里来。”
眸光中闪过一瞬的狠辣。
沈遇从中嗅到了阴谋的意味,但一时半会还来不及细想,说:“虽是事出紧急,但也归根有因,木云芝有冤但也不冤。”
………
以往的伻城水畔热闹非凡,今日却显冷寂,都是因为芸香楼今夜闭门歇业。二楼雅间,了台宽旷,木云芝端坐案桌前抚琴弄弦,曲中竟是哀怨愁思之意,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姐姐,当心风大受寒。”来人嗓音轻柔,柳眉鹅脸,杏眼丹唇,虽小家碧玉气质温软了些,也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黄公公回来了,河道监管司里的茶,袁公公亲手奉去,他一口都没喝。”木云芝指尖一顿,那悲涕苍凉之音又转而幽怨绵长起来,像是别友人像是夫妻离又像是闺中怨。
颖如不安,白如葱根的指尖攥紧了手上的软帕,那竟是萧家三郎捏过的。“三郎也托人来信给我了。元人毛子同时来犯,铁骑营都调兵到落雁山去了。”
“你们还没断?他说过会娶你么?”木云芝看向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月离开,若是袁诚真出事了,咱们必须得提前些日子。”
此言一出,颖如惶恐,欺身一跪,立马红了眼眶,“姐姐……我和他断不了,我,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木云芝一惊,“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现在才告诉我?!”古琴铮地一响,她拍桌而起,气得呼吸剧烈,却还是没有对妹妹撒气。
“走不了了……”木云芝喃喃自语,她踱步目光扫视,瞥视到楼下聚集的县衙官兵,还有那朝思暮想的脸庞,和他身后尾随的七品湛蓝官袍。
她墩地坐了回去,满眼都是绝望和难过,道:“走不了了,官兵都来了,连他也来了,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但木云芝不会坐以待毙,她只颓丧了片刻,起身当即去砸碎了柜台上,一只蒙了尘的玉色青花瓷瓶,从中翻找出把钥匙塞给颖如,道:“你走,即刻就走,去寻你的萧三郎!这把钥匙你好好拿着,不能丢但也别让人瞧见,尤其是储司黄崇禧的人,倘若有一天他们对你不利,这就是你同他们谈判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