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令灵依照黄育芩之言,重新演练一遍,果然觉得动作流畅些许,接过黄育芩手中的帕子道:“此套剑法并非出自名门,只是我的家传剑谱,可惜自我曾祖一辈,便不再有人练它。”
“原来如此了。”黄育芩微笑起来,“孙监正若能见你日日勤练,必然欣慰。”
孙令灵擦汗的动作一滞,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三分。
黄育芩眯着眼睛,将孙令灵的黯然尽收眼底。
“黄兄有所不知,家父平日里最是爱好平和,并不喜舞刀弄棍。只是谁年少时没有做过仗剑天涯的侠客梦,我只不过是寄托几分幼年心愿罢了。”
黄育芩有些好奇地看着孙令灵,孙令灵轻声咳嗽:“孙家先祖是本朝太祖的肝胆相照的兄弟,后来生了嫌隙,被褫夺了兵权之后,钦天监由孙家世世代代承袭,既是惩处,亦是网开一面。我的大哥心怀鸿鹄之志,我的幼弟身体孱弱,因此,便只能是我了。”
黄育芩欲言又止,忍住后轻笑:“贤弟此话确有舍身为人的侠士之风。”
孙令灵听出了黄育芩话中弦外之音,并不搭话,却想起另一件要事。孙令灵敛笑肃容道:“黄兄如今在钦天监内小住,切不可以随意走动,此处虽不在京中,但也需小心为上。”
“你是说此处有京中的耳报神?”
孙令灵摇摇头,脸上赧然:“家父古板端方,最不喜手下随意松散,往日正觉得钦天监内没有章程,如今却见我带了外人进来,昨日将我叫到身前,细细地审了一遍。”
黄育芩这才想起,两日前曾远远见过孙有义,而对方似在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看来当时就记在了心上。
“不过暂住几日罢了,也值当斤斤计较。”黄育芩咬牙道,“等到牡丹花会后,即便令尊苦苦留我,我也不稀罕此处。”
孙令灵的心蓦地一沉,牡丹花会便是在三日后了。
本朝自建立以来,钦天监便被迁至皇城之外的紫金山上,据说可以更好地天人感应,聆听天意。孙令灵极少出现在宫廷,若不是宫中盛典,否则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出现在宫禁之中。
孙令灵想到今日黄育芩早早出门,想来是去赴胡四娘的牡丹之约,心中不由得有些烦闷。
孙令灵从未见过黄育芩口中的胡四娘,只知是黄育芩的故交。黄育芩斜靠着秋千架说起胡四娘的时候,吞吞吐吐,孙令灵当时就烦躁地想,又是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捏紧了手中的侠客传奇的话本。
封后大典正是民间的牡丹花会,皇上下旨,准许凡是有诰命在身的官员亲眷皆可进出御花园共赏牡丹。御花园游人如织,好不热闹。牡丹花盛却无香,空气中浮动的气味源于官宦妻女身上的脂粉香味,气味香甜到发腻。
主位上的皇帝早已换上便服,发髻却一丝不茍地束紧,原本蓄须的脸上光洁无须,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周身透露出轻松愉悦的情绪,年近不惑的他仿佛初尝恋爱之美的毛头小伙,眼睛追随着新后的身影。
新后则是货真价实的妙龄女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绸缎,雍容华贵的衣饰却衬着新后越发稚嫩。年长的嬷嬷候在身侧,温柔低语,新后的脸上的笑容不变,原本晃悠的双腿却止住了,坐直了身体,嬷嬷方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新后努力瞪大眼睛,强撑出上位者的威严,悦纳百官命妇的道贺。
孙令灵觉得有趣,仔细地打量着新后,天然娇憨,眼梢唇角却有独一份的风情,饱满的颅顶梳着高高的发髻,满头珠翠,步摇玎玲作响,绒毛似的碎发却挽不上去,只得放任它们垂于脸颊两侧,光滑圆润的脸颊贴着碎发,下巴看上去略微尖小,嫣红娇嫩的嘴唇微微翘着,一对小兽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微微翘起的鼻尖轻轻颤动,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皱起了眉头。
“啊呸,什么皇后,分明就是狐貍精!”轻声的怒骂传入了孙令灵的耳朵。此处假山重重,阴冷湿滑,鲜有人迹,声音的主人这才敢在此直抒胸中怨气。
污蔑当朝皇后,罪名可大可小。而孙令灵无心探听宫闱秘事,便急急转身离开,却不慎踢到脚下的一块石子,石子轱辘滚动,直直地掉进池塘,假山后面随即传出凌乱脚步声。
冷不防转出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寻常宫女的装束,圆圆的脸上满是惊惶的表情,孙令灵苦笑,声音的主人在慌不择路下竟然与自己迎面相撞。
宫女瞪大眼睛,双手合十,捏着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将尖叫声憋回去。孙令灵尴尬地笑了笑:“在下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管你听见什么了。”宫女的圆脸涨得通红,态度娇蛮,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的心底的慌乱。
孙令灵心中思忖,原来也是个虚张声势的,于是坦然道:“放心,我没有听见你在说,狐貍精。”在说狐貍精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宫女强撑着道:“身上一股骚味,怎么就不是狐貍精了。从前,她可不是这样,豆芽菜一样,贴着我姐姐长,姐姐短的……”
“噤声,小心祸从口出。”
眼见宫女口无遮拦,孙令灵只好出声打断:“宫中人多口杂,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后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些吧。”
“那您……”圆脸宫女迟疑道。
“行了,我不会和别人说起此事,就当今天没有见过你吧。”孙令灵安慰道。
圆脸宫女点点头,福了福身,便走开了。
既然宫女走了,孙令灵心安理得地斜靠着假山闭目养神,却又莫名想起黄育芩,想着他与胡四娘久别重逢,说不定此刻正在互诉衷肠,宫外的牡丹花会此刻不知熙熙攘攘花团锦簇,反正他现在身处宫禁的牡丹园内闲极无聊,耳边尽是闺阁贵妇念着酸诗,或者言谈中打着机锋。牡丹近在咫尺,她们却不肯轻易挪动莲步,只是远远地坐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