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映着火光直刺过来,拉长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悠长的声调远没有之前响亮,马蹄声渐渐逃远,这是逃跑的信号。也是李河在这一年里听到的最多的信号,杂乱的人群不断传出惨叫,他们就作为被抛下的部分,走不动的伤兵只能任由马蹄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李河躲过了砍向他腰侧的弯刀,背上的甲胄也为他挡住了横砍过来的刀剑,他往后退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少了。满地流淌着新鲜的血,痛呼声总是被补刀突然截断。他渐渐吃力起来,他的周围有太多人了,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好像压根就分不清胡人和自己人的区别。他好像就被围在这里,一遍遍挡住朝他砍来的刀,又一遍遍挥出长剑,就这样被困在这里。周围的人不见丝毫的减少,能撑住他的却只有越来越疼痛的肩膀。
“小兄弟接着”,那好像是蒋二的声音,他的手松开了,接过蒋二递过来的弯刀,“不说别的,胡人的刀就是好用,砍人是一砍一个准。”李河握紧了刀跟着蒋二从混乱的人群里逃出来。弯刀用不上双手,他开始适应更轻巧的弯刀,专朝没有护甲的胡人的腰腹处砍去。
血溅上了他的脸,火也渐渐熄灭了。他由蒋二带着跟着一小群人冲出去,他们只能往前跑,砍杀声逐渐落在身后。李河依旧紧握着弯刀,肩膀上的疼痛丝毫没有减少,他想,大概是伤口崩裂开了。黑沉的云压得更低了,有零星的湿意散落下来。他们往前跑着,跨过山头往西去。沉默间只剩下起伏不断的粗喘声,脚下开始变得泥泞。李河才想到,这是天开始落雨了。雨势越来越大,浇透了他们,也掩盖住他们的脚步,这算是摆脱了追兵。
他们卸了紧绷的力道坐在枯草间,大雨洗刷掉甲胄上新鲜的血迹,一声长叹起,紧接着就是咒骂夜袭的胡人和检查过伤口的痛呼。李河还没有松下手腕的力道,被淋透的麻衣紧紧贴在伤口上,他能感到血从内里涌出来。
蒋二出了声,“兄弟们互相帮帮忙,能走动的去周围找找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大寒天的淋透了才是必死无疑。”窸窣声响过后,陆续有两三人结伴分开去找避雨的地方,李河走过去,他记得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蒋二身上滴下来的血水最多。
“蒋兄伤到了哪里?”他伸手把蒋二扶起来,朝山头往高处走,跟着小童采药的时日里他能记下越往上走,越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腰上挨了两刀,胡人砍得浅,小兄弟可还好?”
“就肩伤严重点儿,蒋兄来得及时,剩下的也都是些小伤。”李河扶过蒋二躲进巨石底下,空间恰巧能容下两三个人,寒风刺骨,直直吹透被雨淋湿的麻衣。他解下自己的甲胄拉扯着布料远离肩上的伤口,剩下不多的草药大概勉强够他和蒋二再用一次。
冬日的雨水依旧下得滂沱,夜色深深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下等待,等待天亮的时候,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夜。
李河忍耐着肩上的疼痛,雨水从巨石的边缘往下落,滴答滴答——响在他们的沉默之间。仓皇逃路的粗喘声慢慢被平缓的呼吸声所替代,他想到他们如今的境遇,去梳理这个满是惶惶的夜。
胡人大概是先偷袭了主帐,所以号角声一开始只响了一瞬便没了后来。在这样的夜里偷袭是最难防备的,也或许是他们一路走回来的路太顺利了,以至于没有想到还有残余的胡人可能随时埋伏着他们。
李河拧了把不断滴水的衣摆,风没有之前吹得直入骨了。他继续想着,梦里的沙坑好像就是这样一种预示,预示着一切的反复。今夜的火也烧得极旺,烧上营帐的幕布,四散的浓烟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也烧在未能及时逃出去的人身上,混成一声声惨叫。
他想不出来胡人是从哪里上来偷袭他们的,他只能重复去想他看到的景象。染上火舌的营帐轰然倒塌,只有零散四处的喊声提醒他们发生了何事。之后就是看不到头的混乱和死伤,他还是没有松下力道,下意识握紧了弯刀继续防备着,即使胡人不会计较余下这些寥寥无几的逃兵。
他好像一直陷在人群里,只要还活着,就必须防备从背后和胸前捅过来的刀剑,也必须握紧自己的武器朝人不断地挥砍,就像还留在那个沙坑的最底处,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上爬,哪怕永远都不会有爬上去的机会。
这场及时的大雨冲刷掉了所有新鲜的血迹,只剩下他自己身上崩裂的伤口和新添的刀口。李河往里缩了缩,以防滴落的雨水溅到眼睛里。那些声响还在耳边徘徊,那些在火中烧灼的惨叫,那些死不瞑目的哀呼,那些四散的呼喊,还有血流成河的声音。这似乎只是他自己的臆想,但也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感觉。
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取代了虚妄的安宁,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这也是他后半年里所逐渐淡忘的感觉,如今才清醒过来,重新接受这种感觉。这样的感觉,不单单是一种挫败,他们总是很难打出来一场胜仗。这是一种沉默的接受,就像接受年年加重的赋税一般,接受自己时刻会成为荒地的一部分,随时有可能躺倒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这不仅是打了败仗会有的感觉,李河这样想着,伸手任由雨水帮他洗净手上的污泥和血水。他接受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们并没有为战场做出任何的准备,只是作为赋税的一部分附属完成自己需要的任务,或者,这种牺牲的任务。这是他们所有人无法反抗的命运,只要仍然活着,就要按官府的意思去做。他不知道这样的意思从哪里来,从离他们太远的长安城出来吗?从那个位置上的皇帝的一句诏令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