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如此,所以晏来归才能格外清楚,村门口率先流出来逐渐洇开渗入泥土的血液,是从那位把大黄叫回家吃饭次数最多的一户房屋里流出来的。
整个李家村上方倒扣了一道半圆形的屏障,将所有的魔困在了其中,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巨大的阵法,纹路蜿蜿蜒蜒地爬过每一寸地面,爬过每个魔族的脚底,散发着诡谲阴冷的气息。
遮天蔽日的黑气从阵法中涌了出来,缠住每一个眼前活生生的生命,生生撕扯啃咬他们的血肉,让亲人目睹亲人的惨死,再被入侵神智失去控制的亲人杀死。
晏来归甚至能够从那漫天粘稠如墨的漆黑中听见无数尖利变形的笑声。
若说方才还有一点昏暗的光线,现在却是完全没有了。
李家村里的魔们,只是普通没有修为的魔族,他们手无寸铁,一生淳朴,世代居住在这里,平静又悠然的生活却骤然被这样一道阵法打破了。
发现不对的那一刻,晏来归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立刻往李家村里赶去,那道阵法防里不防外,所以晏来归很轻易地就进去了。
可是他站在漫天魇气之中,站在浸满血液的阵法纹路上面,却忽然发现自己碰不到任何魔了。
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被那不知名的粘稠黑气以残忍的手段杀死,再活生生从眉心剖出神识和灵魂。
哭泣,尖叫,痛苦,悲恸,鲜明的仇恨,和无法还手的深深无力感,全都化作了最美味的养料,供养魇气的滋生和肆意妄为。
这些好像是幻象,又好像不是,晏来归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溅在身上脸上的黏腻感觉,能清楚地看见森森白骨上附着的丝缕黏连血红组织,能感受到脚下被血浸透,变得松软湿黏的感觉。
晏来归瞳孔剧缩。
他从一开始又急又怒地想把魇气斩断,到机械又麻木地重复着挥剑砍断魇气的动作,用各种捡来的高阶法器,用剑,用魔息,用他自己。
可是该发生的却依旧顺畅进行着。
晏来归阻止不了哪怕一点。
不知不觉间,他周围能站着的魔越来越少,到后面遍地只剩残肢断骨,只剩死前容貌惨烈的生魂茫茫然与他对视。
晏来归满身鲜血,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李娘家的门口,他眼前被血气熏得发红,看见半开的木门里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红得发黑的血蔓延到他的脚下,再被一条瘦高的黄狗身体挡住,在它蜷缩起来的身体面前蓄出了一道小小的血泊。
那一刻,晏来归不敢抬头,他心里恍恍惚惚地,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想法:
原来他不用大黄带,也能找到李娘家。
晏来归站在李娘家门前,盯着大黄不成样子的尸体在原地木了不知多久,双腿站到酸痛,再到毫无知觉。
晏来归不太敢,进去。
他此前知道这个世界也许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可是当他活生生地站在魔群堆里感受着所有断肢残骨血肉纷飞,那一刻他所有的言语全都成了一片空白。
晏来归只感觉胃里一片无法忍受的翻涌,他蓦地弯下腰去,吐了起来。
他鼻尖全是黏腻到发臭的血腥气,一闻就想吐,吐到眼泪模糊喉口烧灼,狼狈不堪。
身上,脸上,手上,全是干涸的血,晏来归似乎从来没有参与过这场屠杀,却又像是已经亲身经历过一遍死亡。
即使如此,惨剧依旧没有结束。
周围的哭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一片死寂。
晏来归的身边逐渐拥挤了起来。
整个李家村里全是吃饱了四处游荡的魇气,它们身上是最纯净的黑色,半分血气都没有沾上,纯净得好似一切都不是它们干的。
晏来归眼泪模糊之际,似乎看见了一双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手,颤抖地抚过他的脸侧。
他起初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幻觉,可是当晏来归抬头看去的时候,那道半透明的魂灵却下意识想伸手挡住他的眼睛。
挡不住的。
魂灵如何能遮蔽生人的耳目呢?
晏来归定定地看着那张不成人形,不复温婉的脸。
惨死被生生剥离出来的魂灵会保留死前的模样,所以即使晏来归不敢进去,也依然看见了李娘她们的死样。
李娘的手很巧,虽然因为经常干粗活而显得有些粗糙,可是李娘的绣工很好,她闲来无事很喜欢绣些东西,晏来归见过李娘的绣工,每一张布帛上绣的都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现在那双手沾了血,怪异地扭曲着,再也拿不起细长的银针。
李娘低头努力把自己的手掰成正常模样,再在自己身上使劲擦了很久,才敢伸出去,想擦一擦晏来归脸上的泪和血。
然而她自己身上也都是碎肉和暗血,哪里擦得干净?
晏来归胃里再次掀起一片翻涌。
他咬住舌尖,咬到口里铁锈味浓重,才勉强压制住了那阵恶心,没在李娘面前丢脸。
他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一开口连嗓音都是哑的:“……娘。”
李娘笑了一下,可是难看得和哭没有什么区别,她道:“来归,没事的。闭上眼睛,明天就好了。”
数百枉死的魂灵凑了过来,像是这样就能把晏来归护在里面,看不见那样惨烈的画面一样。
晏来归低下头,没让李娘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眸,这一看,却看见了脚边蜷缩着的几团模糊的魂魄。
他们已经看不出来具体的人样了,但是扒着晏来归的姿势熟悉到晏来归一看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