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风本不欲引动她愁肠,听了这篇奇怪的话,虽有满腔困惑,还是强自抑制。从脚边摘了几朵凌霄花,给她别在衣领上。阿苏玛歪着头笑了笑:“你这是做什么?我闯进小姐的花园,抢她的秋千荡,已经很是不该。你还要来肉麻……”她口里这么说,到底也没有拂掉。孟扶风凝目注视,见她一张俏脸给火红花蕾一衬,愈加齿白唇红。不禁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话一出口,两人俱各呆了。孟扶风暗自悔恨,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竟如此草率地冲口而出。
黑暗中看不清阿苏玛神情,只觉她脸色有些阴沉,似乎欲言又止。良久,轻叹一声,却是转了话题:“你一定觉得我奇怪。可我还想做很多很多事情,去很多很多地方。每当看到人家能做想做的事情,我就很是羡慕。”孟扶风打断道:“那很容易啊。你若是不放心畜群,大可交给我,我派几个家仆,帮你看管便了。若少了一只,你都来找我算账!”阿苏玛知他会错了意,长叹着从地下抓了一把沙土,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落下,脸上是与年龄不相衬的老成:“一眼就能看到一生的终局,却说什么也不能改变,是什么感受?”
孟扶风只当她是女儿家的闲愁,心中微微哂笑,面上却绷得紧紧的,认真道:“我有个办法,能治你的心病,你愿不愿听?”阿苏玛拍了拍手,感到他炽热的气息喷在脸上,面色一白,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你说的是什么?”孟扶风指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道:“那边有一片风景如画的草地。每次我舅舅骂我,我都要躲到那里去。那里有一面湖,比镜子还清,从湖里能数清天上每一颗星星。”阿苏玛强笑道:“真有这样好的地方?我不信。”孟扶风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诚恳道:“我带你去。”阿苏玛有些别扭地将手抽了回来,平视着矮墙,隐隐有一点灯火从墙头透出来。她站起身:“我娘每年会在城中住几天,你明日天亮前再来这里找我罢。”
孟扶风却握住她手腕不放,抚了抚那些凹凸不平的瘢痕,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亲了亲她的面颊,喃喃道:“你若跟我回家,我定不会教人伤你分毫。”阿苏玛愣怔了片刻,一甩手,转身就走,脚下绊了块石头,险些撞上粉壁。孟扶风无奈地笑了笑,慢慢跟了上去。忽觉足底踩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物,他俯下身去,却是一颗夜明珠,大如鸡卵,虽沾满院中污泥,仍照得整片草莱亮如白昼。他知为异物,不敢轻忽,将其紧紧握在手中,眼中却多了几分忧色。
楔子三
檐前风马一阵乱响,孟扶风就着夜雾,看到似乎是阿苏玛走近前来。不意她来得这样早,刚要上前招呼,面上却劈空挨了一记,力道倒不甚大。令孟扶风心惊的是阿苏玛的面容,短短几个时辰,她两颊上就烙着重迭的红印,眼瞳杂满血丝,眼眶乌青,显出一夜未眠。她在离孟扶风一步之遥时停住了,似一只全神戒备的小兽,牙咬得咯咯响:“你这个贼!”
孟扶风忙从袖囊中取出明珠,捏在手心里,不知所措道:“你……你是在找这个罢?不是我偷你的……”阿苏玛劈手夺了过去,小心地从颈上解下一个锦袋,将明珠放了进去,又从靴底摸出一根针来,仔细地缝了几道,这才正过身来,淡淡道:“多谢。”转身朝来路就走。孟扶风拦在当头,发急道:“我从未想过要偷你的……”阿苏玛脱身不开,两眼一翻,冷笑道:“怪道昨晚你在我面前动手动脚的,还编了那么个谎话骗我,原来是个眼力准、手段高的惯偷儿!”
孟扶风几次三番受她冤枉,满腔委屈再也憋不住了,抓住她衣领,将她滴溜溜地拖到马背上。阿苏玛大惊之余,出手没了轻重,在他两肋上擂了好几拳。孟扶风下巴颏垫在她的肩上,两臂在她身前环过,握紧了丝缰。阿苏玛怎甘受制于人,眼角向后一瞄,一语不发就将来时捡的石块投入了邻家庭院。可巧那院中拴着一犬,狺狺地吠了起来。孟扶风急忙拍马,阿苏玛眼风一扫,瞧他窘迫已极,偏要高声大喊:“非礼啦!”
眼见这一声就要震动四邻八坊,孟扶风挟着她就往小路驰去。迎面沾着露水的柯条从阿苏玛面门扫过,痛得她“阿哟、阿哟”,连叫数声。孟扶风对洛桑城何等熟稔,净拣难行山路乱钻。阿苏玛瞥见崖高无底,吐了吐舌,这才不再乱动。又骑了半柱香时分,城门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孟扶风觉她久无动静,只当她害怕了,正要宽慰几句,忽然一柄冰凉的锋刃贴在了他侧腰处。
孟扶风瞬间明白过来,回想她干净利落地切开羊颈,全不似天真无邪的少女,竟是毫无心肝了。心头当真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当下也不动声色,两指搭在她腕脉之上,阿苏玛死命一挣,只觉手指剧痛,一股麻胀感自阳池穴灌将上来,未及交到左手,匕首已握在了孟扶风手中。孟扶风着实气恼,只想好好惩戒她一番,竟不迟延,将匕首朝她胸口送去。手上留了几分气力,不致当真将她刺伤。哪知阿苏玛不闪不避,前襟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皮肉来。孟扶风蓦地血涌顶门,匕首掉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双眼也剜出来:“对……对不起……”
谁知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阿苏玛小腿一勾,就将他踹离了马镫,那马正急速下坡,孟扶风这一下非跌得骨碎筋折不可。忽然不远处现出一片湖来,翠蓝的波纹层层涌迭,在朝阳下闪着粼粼金光。阿苏玛浑身一震,突然矮下身子,伸手捞着孟扶风背心,几乎要和他一起摔在地上。那马儿急着喝水,一点也不知主人遭难,反而撒开蹄子只顾狂奔。阿苏玛死死抱住孟扶风,瞅准时机,将身一纵,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所幸那坡并不太陡,不致伤到筋骨,只是两人的脸都在砂石地上磨得花花绿绿,孟扶风一领新裁的袍子也满是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