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去?”周荣买了一台新电视给母亲,今天刚刚到货,还没等装好呢,就从屏幕反光里看到她穿得红艳艳的,挎着个篮子偷偷摸摸往外溜,
“穿得跟七星瓢虫似的,看上哪家老头子了?”他边说边把电视机后面几根不同颜色的电线按照指示插好,拿着遥控器调试频道。
“啥老头子啊我……我出去散散心,买菜!”
老太太明明看到儿子是背对着她的,咋这也能看到呢?秘密行动被戳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紧紧捂着篮子,随口撒的谎也是漏洞百出,
哪家老太太穿得这么隆重去散心?而且那篮子一看就沉甸甸的,谁会拎着装满东西的篮子去买菜?
但周荣懒得戳穿,老太太也有夕阳红的自由不是?而且他也希望她赶紧出去,别待在家里碍手碍脚。
母亲家他翻修了一遍,那口井他填了,鸡舍重新砌了一遍,恶臭熏天的茅坑也给铲了,还请装修队给主屋装了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现在就是缺一些家用电器,之前的老电视机和洗衣机早该扔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把这些年他寄给她的钱派了什么用场,这些垃圾留到现在!平日里还跑去人家家里捡回来乱七八糟的泡沫纸箱什么的,趁她出门全给她扔喽!
他每一次回来母亲都会做一大桌子菜,自己不吃,就拄着脑袋看他吃,枯瘦的手摸他脸上的疤,像能抚平那些狰狞的凸起,说的全是他小时候的事,还都是些耻辱的事,说他一直尿床,尿到七岁才停,胆子也很小,大哥哥大姐姐抢他的东西他从来不敢吱声,晚上还要做噩梦,又哭又喊,三岁了还要喝奶,挨了几顿揍才算罢休……
“我儿子,啥时候长大的?”她抚摸儿子又粗又硬的头发,宽阔的肩膀,小时候是那么温柔,温柔到软弱的地步,她都担心他以后该咋办,可后来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儿子变了,变得冷硬绝情,对自己如此,对他人亦是如此。
有一次他考试前一晚通宵复习,太累了,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当时正是寒冬腊月,西北山上的温度已经到了滴水结冰的程度,他就这么猛地醒来,然后猛地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接了一盆冷水就往自己头上浇……
“大娟子,你儿子可不好惹啊!打架也太凶了,学习再好有啥用啊,犯了事儿不照样进去?一辈子都毁啦!”
那几年她每天晚上闭起眼就梦到儿子打死了人,戴着镣铐,睁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是她,是她让儿子变成这样的,她每一次恶毒的殴打,每一次不堪入耳的辱骂,都是在一点点摧毁儿子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善良,他那么懂事,一口一个“妈妈辛苦啦!”“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啦!”她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她再也没去上海打工,她守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生怕他有一天做出格的事,尽管他们母子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她不配得到儿子的原谅,后来儿子将近二十年未归,这也是她的报应,是她应得的下场,她做梦都想不到儿子有一天会回来,叫她妈妈,告诉她他有了爱人。
那小丫头,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儿子从未在这方面表现出喜好和兴趣,学习打架吃饭睡觉充斥了他全部的生活,所以她这个当妈的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偶尔听邻居说到自家孩子结婚离婚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儿,她也会在脑子里天马行空毫无根据地描画一下未来儿媳妇的模样,
狐狸精,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这一个答案,儿子和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贬损人的恶毒语气都一样。
“我外面有人了,她怀了。”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交代,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一个单身母亲,她不甘心,偷偷跑去那个女人家,确切地说是他的新家看过,
那女人只穿着一件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大着肚子,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头发乱蓬蓬地披着,可即便如此来往行人无不为她驻足停留,那些雄性动物的眼珠子像蘸了胶水似的往她脸上黏,黏得牢牢的,哪怕她大着肚子也不妨碍他们幻想着把她讨回家去做老婆,天天看夜夜看,怎么看都看不够这张祸国殃民的妖精面容。
周荣,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她甚至能预见到儿子是怎样一个玩弄感情的人渣,只有泼辣又美艳的狐狸精才能让他收心,至于能收多久,还得看他良心剩多少,这女人的美貌能维持多久。
可是有一次,只有一次,大概是周荣十三岁的时候吧,有一天她去城里雇主家帮完工回家,沿着山路往上爬,无意间往下瞄了一眼,那是一个山坡,有一两只家养的羊在附近吃草,她看到儿子坐在山坡上,手里拿着书在看,她奇怪儿子怎么不回家看书,那几只老羊咩咩咩叫个没完,他不是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看书了吗?
她往下走了几步,想叫儿子回家,她给他带了主人家剩的饭菜,有鱼有肉,得趁热吃,可还没开口就发现儿子的眼睛没在书上,他背对着她,头微微向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几个小丫头在玩跳皮筋,
呵,这是什么情况?就连她这样严肃沉闷的母亲也起了点好奇的心思,站下来细细打量那几个小姑娘,年纪都和周荣差不多,十二三岁的样子,容貌嘛……还真没哪个特别好看的,就普通的小丫头的长相,三个玩得如火如荼,一个站在旁边看着,像被排除在外一样,腼腆地笑着,每每想参与其中都被人家有意无意地推开,
孩子也有自尊心,来来回回几次,那小丫头的笑也有些勉强,两只小手背在后面紧紧攥着裙角,指尖攥得发白,咬着嘴唇,最后终于选择放弃,离开小团体,自己垂着脑袋往山上走,
母亲就这样看着儿子的眼睛跟着女孩的身影缓缓移动,那女孩蔫头耷脑地走着,无意间抬眼看到了坐在坡上的周荣,虽然情绪很低落,但还是冲他绽放一个甜甜的笑容,小虎牙白白的,圆溜溜的杏眼弯成一条缝,
“笑什么笑?蠢货!”周荣毫不客气地骂了她一句就继续低头看书了,那小丫头的笑容僵了僵,但随即又绽放一个更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叫他的名字,像朗读课文一样字正腔圆地跟他打招呼:“周荣你好,你在干什么?”
“关你屁事!”
“……”
小丫头也不恼,笑嘻嘻地走到他旁边坐下,周荣这次倒没攻击她,算是默认了她的陪伴。
她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周荣没反应,那一页书他已经盯着看了十分钟还没翻页,小丫头又从小包包里掏出一块用手绢包着的饼干递给他,他也没接,理都不理人家。
小丫头很沮丧,她今天一直在被拒绝,耷拉着小脑袋又在周荣旁边坐了一会儿,悻悻然地对周荣笑笑,怯怯地发出最后一次邀请:“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好不好?”
“过家家?谁会跟你个蠢猪玩过家家?人家跳皮筋都不带你,拖后腿的东西。”
周荣头都不抬就成功把小女孩惹得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大把,撕心裂肺地嚎啊,边嚎边往家走里走。
唉……要不算了吧,儿子一辈子一个人也挺好,当时她这个当妈的就是这样想的。
小女孩走了,周荣合上书,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夜里床单上的污渍,最羞耻也最直白地表明一个少年难以启齿的爱意,只可惜那小丫头到搬走的那一天也不知道她曾无数次出现在这个冰冷阴沉又恶毒的男孩梦里。
这段小小的青春插曲持续的时间太短,这对母子太忙碌,忙于生存,忙于抗争命运,她很快就忘记了儿子曾在某一年的某一段时间里,短暂地在心里装了些没用的东西,但很快这些东西就因为太没用而被他自己清空了。
所以儿子的爱人,他找了那么久的爱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儿子不常到她这里来,即便是来了,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也只字不提,她不敢问,只能察言观色,就感觉儿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搞得她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有一次他回来了,拿着一罐糖,亮晶晶的糖纸,也不让她打开,嘱咐她一定收好,
“妈你帮我收好,就剩这点了,万一被她看到又要发疯。”
发疯?糖会让人发疯?她想不通,但看到儿子颓丧地闭着眼睛仰躺在沙发上,胡子拉碴的,小拇指骨折了,还夹着夹板,又想到他之前说那女人怀的还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她想那百分之一万是个狐狸精,泼辣又刁钻的狐狸精,唉……终究是走了他父亲的老路。
可儿子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她没有办法,只能换着地方藏那罐糖,藏在储物柜里,不行,藏在床底下,也不安全,
最后她决定把那罐糖藏在一尊观音像下面,日日敬香,保佑儿子儿媳一生安康。
可她还是好奇,她想看看儿媳,还有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她孙子的孙子。
也许是老天爷帮忙吧,有一次她去儿子家帮他打扫卫生,她平日里也不敢乱碰他的东西,但那天她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折页,五颜六色的很惹眼,露了一大截在外面,上头还用圆珠笔勾勾画画了好多东西,其中两个大字最醒目:“做梦!”
做梦?做什么梦?家里没人,但她还是像做贼似的偷偷把那张折页抽出来,是一家民办幼儿园的宣传折页,上面有电话和地址,还有一张教职工的合影,第一排坐着几个穿衬衣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领导,还有三位女士,也戴着眼镜,穿正装,四十几岁的样子吧,很严肃,后面一排倒都是年轻人,小姑娘小伙子,青春洋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