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收音机倚靠在墙角,沙哑的嗓子混着电流滋滋声,呕哑嘲哳难为听。外边雨雾濡湿了窗,来自大西洋的暖流席卷而来,不断撞击这座飘摇伶仃的空寂天文台。
门被用力撞开,克洛诺斯·艾里将湿透的黑胶雨衣从身上甩下,回身把狂风尖啸关在门外。他伸手关掉收音机,捋捋银白的乱发,将手套和大褂拿在手里。
秒针嘀嗒嘀嗒走着。
“这里是格林尼治天文台。”他拨了拨耳麦,“发电机和总控室一切正常。已准备好检查光钟是否持续精确工作,完毕。”
那边没有回应。年轻人撇着嘴将目光移向别处,往天文台内走去。
这颗行星已经被人民与极端者的战争击打得千疮百孔。数亿人背井离乡,躲避炮火与硝烟。这样看来,格林尼治实在是西欧的孤岛。
这个孤岛都需要一个守望者,在无序的恐慌中,校准这世界的时间。
大英物理实验室的那台光钟在战争开始前就被运到了这里,锁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控制室。
更多时候,艾里像现在一样站在大屏幕前,看着世界各地的时间闪烁变化。华盛顿、巴黎、北京还有伦敦,数百个城市连结成一张网,连结这51亿平方千米的瞬息万变。
使用高准度原子测准仪进行光学频率校准需要极大的耐心,尽管这台光钟十亿年才可能误差一秒,艾里还是愿意坐在图像和庞杂的数据中,不断分析检查着。测得光学频率被要求固定在一个严格的区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恍然间,暗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站起身,条件反射地从口袋里拿出枪指向声源。自从进入紧急状态以来,鲜有人能获准进入格林尼治,更何况伦敦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谁?”
门被推开,带来走道上的些许零落微光。艾里本来适应了黑暗的工作环境,见到光亮就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很久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人了。
那是个年轻的高个子,军装穿得笔挺,背着一杆16步枪向他走过来,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他眉眼间带着暖湿的温良与生冷的果敢,停在离艾里几米远处向他敬礼,拿出军官证。
“帕利斯·斯坦顿,中央司令部第三军团上校。”他说完就将证件收回,“艾里博士,请把枪放下。”
“谁允许你进来的?”艾里没有照做,反而抬了抬枪口。
“我的上级。”帕利斯顿了顿,“他们想把您和光钟转移,伦敦已经不安全了。”
懦弱的逃遁者?
“没门。”艾里冷声道,“我会留在这里,直到英格兰沦陷,直到我死。这是我上任时向联合国宣的誓,你们无权让我背离。”
帕利斯弯起嘴角,掸了掸身上的水渍。
“这就是博士和大英政府之间的事了。”他笑道,“第三军团从现在起对伦敦负责。艾里博士和光钟,从现在起由我负责。我也宣过誓,直到我牺牲”
艾里举枪的手臂发酸。他盯了那位军人一会,将枪放下来。帕利斯没有把话说完,向他伸出手,艾里皱着眉将枪抛给他。
“我承诺,博士。”上校将弹夹利落地从勃朗宁手枪里拆下来,“我们会和伦敦,和格林尼治站在一起——直到战死。”
空气依旧沉静,只是多了围墙外的士兵。极端组织已经攻下了爱丁堡,向南长驱直入。这些极端人士的目的来源于一个荒唐的“十九世纪理论”,即让世界文明倒退两百年,一切污染和危险都将不复存在。他们疯狂地破坏文明。
伦敦必须被守住。在这一点上,艾里如同上世纪的老者那般顽固。格林尼治象征着时间,这比它的实际效用更为重要。破坏了它,就意味着人类与对时间的敬畏一刀两断。
这是他穷其一生捍卫的尊严。
听闻这些反人类主义者有目的地掠夺了中国和美国为数不多的原子钟,销毁尖端科技。这样一来,格林尼治的光钟成为校准世界时的孤本。
这个季节南方的暴雨时常光顾,艾里望向窗外时,能看到他们隐约亮起的几盏便携哨灯。有时,国旗就在那几盏哨灯的照映下,于狂风中翻卷而起。
他雨夜里就在自己逼仄的宿舍里借着蜡烛看书——发电机供的电用一点就少一点,没人轻易浪费。
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艾里不耐烦地抬头,见帕里斯推门进来,低下头道:“以后请与我保持三英尺以上距离,谢谢。我需要保持头脑冷静清醒,不能与任何人走得太近。”
帕利斯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总部那几位常说艾里不近人情,他终于也算领教。时间是物质运动最孤独的存在形式,而在格林尼治,克罗诺斯·艾里是这个世界上离时间最近的人。
他向前跨了一步。
“我想”
“不,你不想。”艾里翻过一页,“无事就不方便留了,明天还有工作。”
“我想把这个给你。”帕利斯向他抛去一个小金属制品,艾里伸手接住。“这是我的遗书,如果不幸我希望你把它带给我的家人。”他道,“这是人们常做的,不是吗?”
艾里摩挲着金属影片的外壳,冰凉自指尖流入血脉。是了,斯坦顿上校是一个军人,随时准备牺牲的军人。
“给我?抱歉,我们不熟。”
“拜托了。”
他的粽栗色短发与暗色军装将整个人衬得黯沉下去,像是烛旁一个惺忪的梦境剪影。
“我希望我不会帮你这个忙。”艾里将硬盘收起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