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虞无奈地接过舅舅手中的药碗:“舅舅,你觉得这样说话好吗?”
姬无虞有很多暴跳如雷的时候,可在此时,他却流露出这样的语气。不仅是劝慰,还有隐隐的指责。
这层指责让司朗感到失望,他曾因为阿虞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在燕山景面前,他执拗得出奇。姬太君和茶剑道人抱走年幼的姬无虞时,妹妹就说,他早晚会因为别人和她为敌,出现这样的局面,司朗和司夫人都有预料。
可妹妹为何将这个难题给他做?寒心与为难使司朗望而却步,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收手了。
司朗用南理话朝姬无虞说话,姬无虞喉咙里涌出一串低沉而圆润的陌生语言,这都是燕山景所听不懂的。
司朗看都不看燕山景,撤走了房中所有人,留下二人独处。
燕山景坐到姬无虞床前,她原本是一块经历过千万次打磨的白玉,可此时,燕山景失去血色的嘴唇使她如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禽羽,姬无虞想捉住,可命运如风,从四面八方来。他隐隐感到不妙,她还没有说话前,他就感到不妙。
姬无虞要捉住狡猾的狐狸尾巴,要捉住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白羽,他笑了一笑:“喂,你之前还说要取出丹樱蛊。你该庆幸吧,还好有丹樱蛊,否则就死在他们手里了。你还有我这个垫背的,不用愁了。”
燕山景抬起眼睛,轻轻松开他的手:“对不起。”
白羽从姬无虞的手掌心里飘走了。
“我以为你会先说谢谢。”姬无虞舔了舔嘴唇。他心底潜藏的爱恨的深潭水,曾经被他竭力压了下去,可现在又咕咚咕咚地涌了出来。
燕山景郑重其事地提出要求:“取蛊不能再拖了。”
“你什么意思?”姬无虞已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不甘心地再问一遍。
燕山景将自己裹满纱布的手轻轻放到他的手上,她心意坚决。
她和姬无虞是感同身受的痛苦,心照不宣的纠结。
她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明白。
姬无虞急切道:“你是因为我舅舅的话吗?其实我父母的想法不能左右我的看法。”
“我父亲……我根本想不到他会来。他眼睛里只有求生问道,苍生鬼神。就算他会纡尊降贵关人间事,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他只喜欢弟弟。所以,我不会听他的,他管不着我的事!”
燕山景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她知道他是三兄弟,也知道他曾经和他姬无忧兄弟情深,知道他很爱护他的弟弟。但不知道他的父亲,居然会在兄弟之间厚此薄彼。姬无虞一句也没提过,就像他在九蛇山默默咽下了为她生死的委屈。
“你父亲很偏心吗?”燕山景轻声问道。
姬无虞垂下睫毛:“我从没有生活在父亲身边,弟弟得到过的,我从没有得到过。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大哥捅我一剑,可舅舅还说,让我别赶尽杀绝,大哥死了,母亲会伤心的。可我受伤中剑,母亲就不伤心吗?”
他听得出燕山景语气中的错愕和怜爱,以前他有他的自尊,他不想和燕山景提他的家中事。可她要取蛊,下一步会是什么?燕山景像深潭水面的涟漪,姬无虞需要不停地拨弄水面,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不介意揭开他另一个伤疤,去修补他岌岌可危似乎刚结了一层薄痂长了一点粉红色的新肉的伤口。
燕山景此时此刻才将很多事想得更深更明白。姬无虞家中的三兄弟,可能老三和他不是一个母亲,老三得到了父亲的垂青,老大则受母亲的荫庇。姬无虞并非一无所有,他有家公和家婆,茶剑道人和姬太君撑起了他童年,将世子的责任交给了他。
家公家婆教给他的一切,是姬无虞的根基,包括对她的执念。
“来九蛇山之前,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立刻取蛊,甩脱这个烦人的东西。”姬无虞认真道,“可是我见到了你,我就不恨你了。我不要取。这些决定都和我父母无关。”
燕山景皱了皱眉头,姬无虞的执着与决心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就像姬无虞有他的执着,燕山景也有她的为人处世之道。父母的事,她很抱歉,但爱莫能助。她想抱他,但怕引起他的激动。她看到他的手伤,内疚而坚决。
“阿虞,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第三人的想法没那么重要。”燕山景轻声道。她的道理很朴素,也很简单。就像她很多次出剑,都只是出一个“一”字。燕山景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伤口,但她在丹樱蛊的事上,还是要出这个一。一中取直,她直视姬无虞的眼睛。
“嗯。”
“可正是因为丹樱蛊属于我们两个,就意味着谁都不能一意孤行。”
“丹樱蛊对你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不需要你做我的英雄,我手中有剑,我可救苍生,也能救我自己。与感情无关,这是我的道义。”
“冤有头债有主,摘月斋的事和你无关,我三番两次拉你垫背,我愧疚难当。这实在违反我的剑道。”
说话如亮招,长歌剑光明磊落,燕山景的剑道襟怀坦白。
“我相信你。但留着难道不好吗?我们命运相连,有我在,你永远有退路。”
接招如回话,丹樱蛊难舍难分,姬无虞的心意如怨如慕。
“而且,取了出来。”姬无虞看向她的眼睛,“我拿什么留住你?”
他又问了。
燕山景皱眉,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她的倒影。
他眼中有她已经第十五年了,可这是她眼里有他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