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试探的燕衡,不过草莽一个,可这些天观察下来,这人做人做事确实有莽的成分,但纵观全局,那些事好像又尽在掌握中。
有点异于常人的精明,但有时候又好像特别肤浅,让人猜不透他的路数。
谢承阑不大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所以酒没喝两杯,菜也没吃几筷子,他就撂碗走人了。
他走后,燕衡抱着酒坛子靠窗闷了一口,垂下眼睛盯住楼下。
直到见谢承阑的身影出现时,他将酒坛子伸出窗外,歪头打量对准了人的脑袋,而后,不带犹豫地一松手。
意料之中,谢承阑头也不抬地轻松接住酒坛子,酒都没洒一滴出来。
他抬头瞧着燕衡,神色不明。
燕衡坐在窗户边上,双手抱臂,对着人将笑未笑道:“手滑,谢兄勿怪。”
大街上来往的人无不奇怪,都忍不住打量起这二人。
谢承阑将酒坛子抱在怀里,还是抬头的姿势,道:“得亏王爷今日手滑撞上的是谢某,下次若换了普通人,可就要白白去了一条命了。”
燕衡十分谦虚:“谢兄说的是,我下次定当注意。”
谢承阑掂了掂酒坛,奋力往上一掷,不偏不倚扔进燕衡所在的窗户。
大家伙从燕衡脸颊擦过,燕衡眼睛都不眨一下。
哐——
碎了一地。
谢承阑悠悠转身,自顾自走上回路,用着燕衡足以听清的声音道:“人只活一世,哪儿有那么多下一次。”
燕衡瞧着他背影越远,直至被埋没在人海,他才收回视线放到碎陶上,闭上眼睛闻着满屋子酒味,开始冥想。
他活了二十多年,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个“下次”了。
下次,下下次……都是被人逼出来的。
这样步步为营的日子,他有时候也觉得累。
他没有选择,只能如此。
听见里面东西碎了的动静,崔云璋放心不下,知道谢承阑前脚刚走,怕燕衡一个人在里面又做些什么疯事儿,推门进来看。
燕衡倒是平静得很,见他进来便示意他坐下,没心没肺道:“都没吃几口,这么多菜多浪费,你陪我吃。”
崔云璋依言坐下,让人换了副碗筷,粗略处理了地上的碎酒坛子,才想起问他:“王爷可瞧出什么了?”
“脾气挺怪。”燕衡不褒不贬道。
崔云璋心中想,再怪能怪得过你?不过心里再怎么想也不敢说出来,只问道:“怎么个怪法?”
“直肠子,说起话来毫无掩饰,与人打交道装都不愿意装一下。”燕衡手上动作一顿,又评价一句,“虽然有些本事在轻易死不了,但容易挨打。”
崔云璋问他:“王爷可想好下次什么时候动手?”
“赶在他回庭州前就够了。”燕衡没心吃了,放下东西起身就要走,眼角撩到地上没清理干净的碎陶片,又弯身捡起一片打量,抛了抛,“心肠确实没我坏。可是谁又是天生的坏心肠呢?”
“王爷,”崔云璋听他说这些话有些不好受,眉毛拧到一起,替他憋屈,“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和错的。”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愿意做那违心事。
燕衡对此不置一词,扔掉东西拍了拍手,侧首道:“前几天舅舅差人来传话,云暮和谢家的喜帖已经送去江淮了,江淮那边也来了信。”
崔云璋忽地站起身,眼睛一亮,面上闪过惊喜,似乎不敢相信,小心翼翼问:“吉州要来人了?”
燕衡扭回头拐出门,懒洋洋道:“三娘和云珂,不日便上王都。”
崔云璋听见这消息懵了一瞬,低头呢喃了几声“好好好”,回过神立马蹦起来,喜笑颜开追上去,乐道:“王爷等我!”
两人回到王府,一进门就瞧见大院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面容美艳绝伦,手上正拿个竿子捅枯树上的潦草鸟窝。
崔栖,崔云璋口中的半吊子。
“消停点吧,”燕衡发话,头疼扶额,“来年我这前院怕是一只雀儿都没了。”
崔栖闻声回头,见了人立马扔掉竿子,假笑着拍了拍手给人行过礼,招呼道:“王爷。”
一刻钟后,春不扫里,燕衡的屋子燃上了熏神香。
燕衡坐在榻上支着手,闭着眼睛,一手放松姿态摆在跟前。
崔栖就坐他对面,打开药箱摊开一把银针,头也不抬道:“我瞧着你这脸色不大好,最近用药如何?”
崔云璋替他道:“这几天和宫里打交道的多,几乎每日都在服用。”
崔栖皱了皱眉,搭上手腕,静等片刻,道:“王爷,要我说,你这药还是先停几天吧。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抑脉散本来就是毒,你本就从小开始服用,要是把它当饭吃,不出三年,人就真垮了。”
燕衡半掀眼皮,懒声道:“垮了总比没了好,停了后我都怕活不过这三年。”
“你就是想太多了,放轻松点,你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至少能好一半。”崔栖无奈道。
燕衡轻笑道:“如果你在我这位置上,就知道我想没想多了。”
崔栖不打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抽出一根针插入他手腕,又插了几个穴位,给崔云璋嘱咐道:“这次体内的毒素会有点多,今夜后半夜再给他取掉。”
“脖子上用点普通的金疮药,其他的伤药就别再用了,会和抑脉散相冲,副作用起来了谁都说不准。切记不准沾当归和白术,那是要命的东西。”崔栖收拾东西,斜一眼燕衡的颈子,叹了口气,“这疤铁定跟着你一辈子了,日后阴雨天痛起来都算轻的,只怕少不了反复撕裂。以后小心些吧,要是哪次动得更深一点,可就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