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脊背重新挺直,双腿直溜溜地矗在地面,明明是在俯视她,可他黑郁郁的眼睛里,有着比她更多的悲伤。
恨天边那个月亮,中秋时没给他圆满,此刻又把光慷慨地洒在妙辞身上,只留给他一片见不得人的阴翳。他向前迈步,半边身沐浴在月光底下。
那不是他要的月亮,但在他强要后,有那么一瞬,寂冷的月牙儿光的确照拂在他身上。
他朝妙辞伸手,“起来。倘或不愿,你可以选择尖叫,或逃跑。”
妙辞拍掉他的手,抖着裙面起身。
“倘若那医士没骗人——”她说,“我宁愿剔骨割肉,把过去十年教养的恩情尽数还你,也不愿再继续茍活,时刻忍受对你不起的煎熬。”
她说:“我没做过父母兄姊,不像你那样,明晰知道将一个孩子养大有多辛苦。可是,哥,我们不是都做过孩子吗?即便他们都说,甚至连我自个儿都觉得,哥哥从小就是大人。可我记得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会跟我一起捉蝈蝈,偷摸溜去街上买鳕鱼包,做贼似的蹲在犄角旮旯,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时候,哥哥唯恐我没朋友,恨不能把我挂到天上当太阳,让大家都把我记得深刻。睡前他总问我,今日玩可还尽兴,不然明日也出去溜一圈吧!”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然而自我及笄,哥哥慢慢变了,不允许我大谈自由,更不接受我会站在他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哥哥怀念过去,我又何尝不是。明明我们怀念的是同一个时间段,明明我们想要彼此过得好,可为什么我们都会把最不堪的一面留给彼此。你不明白,你在挣扎,我又何尝不是。”
“过去我一直这样想:每当把妹妹带出门,谁可以尽情夸赞、欣赏,但谁都不能试图夺走妹妹,甚至连妹妹都不能夺走妹妹。毕竟如果你知道我的妹妹是谁,你也会觉得我命好。大街上,他们看见妹妹总会问:‘妹妹怎么这样可爱?’这时候我就可以骄傲回答:‘因为我的妹妹是妹妹中的妹妹,好孩子中的好孩子,乖小宝中的乖小宝。’”席憬眼露脆弱,“可现在,谁都想夺走妹妹,甚至连妹妹都想夺走妹妹。”
他明贬实夸,着实把妙辞打得措不及防。她心里软了点,但那点心软不足以让她和他顿觉好受。
妙辞坚守防线,“所以比起让我好受,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还是会罔顾我的意愿,选择让你自个儿好受吗?”
席憬突然茫然得像个家被冲走,亲朋尽失的孩子,但他不会哀嚎痛哭,因为能让他得到情绪反馈的那个妹妹,今时已经不再会为他的脆弱而感到心软。她的吃软不吃硬只展现在那些不影响局势走向的小事上面,今时她瞪着眼睛沉默地看他,逼他做一个决定。
尖叫或逃跑皆非她所想,她要负隅顽抗,所以他做的决定是——强制。
尽管在这之前,他会不断痛苦挣扎,但最终,他选择强制。当然强制也有不同的路数,过去的“囚禁”、“剥夺”、“压迫”业已过时,为了能继续爱她,他势必要想破脑袋,倾尽力气与手段变着法地达成目的。
席憬一步一步地退到没有光的所在,随后开门,关门,走出屋,把背抵在门框前。
“明日把包袱收拾好,记得带上书筒照袋一类的物件,笔墨纸砚一一携好。天凉了,带够厚衣裳,一并把葭合霓儿这俩女t使带过去,届时入了宫,还有心腹能照应你。若是想我,可以派信使递信。若是不想,好生在宫里带着,时刻留心眼,别被人阴了。这一次,我就不帮你收拾了。妹……妙妙,睡吧。”
说完,他并没有即刻离去。当然他知道妙辞也没睡,她撒气似的,拽着木偶娃娃的头发,把它的腿横七竖八地岔开。他整个人即刻感受到撕裂般的痛,却任由她出气。
心里闷沉沉的,分不明是他在郁闷,还是她在恼火。
席憬叹了口气。
爱是什么?
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顽疾,越是痛得深邃,越是爱得刻骨;越是生拽死拖,越是在劫难逃。
爱是能毁掉整张字画的最出格的那一笔,爱是当它出现时,会蓦地发觉原来纯情的触碰、良善的臆想都是话本子里编撰出来的骗小孩的假象,真正存在的反倒是毁天灭地的妄念和对骨肉深度结合的本能追逐。
小孩子的爱是一种稚嫩的假想,哪怕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一眼,就会脸红着假想地久天长。
可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人,爱里掺着欲。越是爱而不得,欲越是烧得噼啪作响。
在他还不懂爱为何物的时候,他已然萌生出“爱”这个念头。在萌生念头,还对爱抱有幻想的时候,现实又狠狠扇他一耳光,让他不得不直面心里最阴暗之处——他就是龌龊、下流,怀揣着烂俗的想法,骨子里天生对“不伦”有一种偏执。
他不是正人君子,无法在认知到“哥哥爱妹妹”之后,大方地放妹妹走,并送上最美好的祝福,此后安心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大舅哥。他是疯子,哪怕把腿折断,跪在妹妹面前不起,也要钳住她的脸,无论央求还是警告,目的只有一个——她不许走。
之后的数个时辰里,席憬过得可谓是稀里糊涂。什么事都模糊了,唯一记得的是同样刺眼的阳光和月光。
更漏嘀嗒嘀嗒地流过,嘀嗒,天蒙蒙亮,窥见妙辞盥洗后就开始收拾包袱;嘀嗒,日影西昃,窥见妙辞整理手里的田产地契;嘀嗒,明月当头,窥见妙辞给誉王和好姐妹写信;嘀嗒,太阳惶惶照起,窥见妙辞乘车去了趟郡公宅,归来笑意满满,像只振翅欲飞的鸾鸟,等不及要飞出内闱里的四方天,去往更辽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