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转身开伞,头上的银簪轻摇,步入漫漫长夜。
多年以后,郑时朗如果还能想起见她的最后一面,一定会看出这几颗用以结束的泪中饱含的深情。
来人却并不许他多愁善感,他也不是这样的人。那人还是笑,不说什么,只把一张迭好的纸拍在桌上。
郑时朗扯过那张纸,缓缓打开:
黄鹂将死。
“怎么样,算不算大料?”来人朝周林走的方向望了望,并没打算看到什么,只是给郑时朗一个示意,黄鹂自然是周林。
“我看周小姐无病无灾,又何以见得死期将至?若说死,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人生短短几十载,你我死期也如此。”
“我不会和郑主编扯这些大道理。我的意思是,下周之内,黄鹂必死。”
郑时朗把纸一抛:“可是您也知道,周小姐是我的朋友,为何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告不告诉她都不重要,这是她的命,改不得。郑主编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为她写好讣告。”
“那倒不如不告诉我,既然说了,就必然有我能做的解决方法。先生不必同我一个书呆子打哑谜。”
“郑主编确实是个聪明人。不过解决方法我没有,我只有两句话可以提醒你:莫忘昔日情,怜取眼前人。”话毕,他同来时一般径直而去。没有多余的道别,此行是村上其井给郑时朗的一个通知,他要看他的反应,看看他和周林的情谊多深,看看还能不能通过他钓出别人。
他觉得他应该提醒周林,可他没机会再去找她了。再见她不仅是给她增加风险,还会牵连到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人,包括秦霁渊。
秦霁渊……对,自己还答应他要早点回去的。
他看了看表,十二点整。冷风依旧呼啸,拂过他苍白的脸,拂过他一瞬的束手无策。
算了,早点回家吧。
他突然开始庆幸这场大雨,庆幸那个挥之不去的旧疾,给了他同其他同志接头的机会。他倚在门边,随手拿了本笔记本,望尽雨色,望尽夜。
望不尽啊。
佯装成记随笔的样子,他在纸上随便涂涂画画,淋透了雨吃够了风,直到自己止不住咳嗽,意识也开始有些涣散,才跌跌撞撞地拦下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到底挡不住雨,只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浑身烫得可怕。这正是自己要的效果,成为他到王记药铺这个联络点顺理成章的理由。
困意止不住的袭来,他死死攥着拳头,不让自己睡着。强忍困意低头看看那个被雨水浸湿的笔记本,上面字迹潦草,却依稀可辨。密密麻麻,全都是秦霁渊的名字。
原来自己放空的时候会控制不住想他。
其实,每一个逼近死亡的时候也会,比如现在。他突然好想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看见秦霁渊匆忙无措的身影,不顾大雨就奔向他,一边数落他一边把他扶进车里,如果还有力气的话,自己一定会骂他傻,说不值当吧;好想睡一觉,醒来看见他在身边,好想好想。
不能再想了。
“先生?先生!前面走不动道了。”
郑时朗被吓了吓,好容易清醒了一点。他把钱递给车夫:“雨太大了,找个地方避避吧,辛苦了。剩下的钱找个铺子喝碗热汤也好,别着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太暗,他看不清车夫的笑,只知道一步步朝药铺走去。泥点溅上他的裤脚,身上的衣物吸了水,紧贴着滚烫的身体。头发被雨水打湿。积水最深的地方甚至没过了膝盖,这样刺骨的雨,也冷却不了他身上的温度。有时他几乎要栽倒在水泊中,不知道凭借什么毅力狼狈地挪到王记药铺紧闭的店门前。
这确实是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雨啊。他用最后的力气叩响店门。
一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迎出来,身上穿的是最常见的粗布长衫。看见倒在地上的郑时朗,废了些力气才把他抗进店里。
他知道他的旧疾,又淋了这么场雨,想来是有十分紧急的消息。只是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老王到后厨煮了些他常喝的中药,趁热给他灌了下去,也好暖暖身子。
休整了一刻钟,郑时朗才慢慢缓过来。老王拉着他到炭火旁烤火:“怎么弄成这样?要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才行,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你能穿的衣服……”
“没事,我不久留,一会儿就走。”
“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净胡闹!”
郑时朗往窗外一望,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小的意思:“怎么来的就怎么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老王只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个消息传递之后,离开上海,至少离开这个铺子。我走之后,就借故关店,估计村上会找来。”
“知道。”
后来是老王苦留他许久,终作罢,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又给了把伞,只叫他千万注意,挑些有遮蔽的路走。抓了两副药让他带着,回到家煮了喝。
从王记药铺到秦家,五里路。他打着伞,提着药包,就着昏暗的光一步深一步浅地走了五里,走过一扇扇紧闭的户门,走过空落落的大街,走过大雨滂沱,只为了见一眼秦霁渊。
他看了看满身泥泞的自己,实在太狼狈,动手抓了抓自己的发型,决定不进秦府了,但他要看一眼秦霁渊,看一眼再睡。
真是疯了。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再看表已经是一点五十了,差一点就要失约了。他按响秦府的门铃,等了等,只见管家匆忙披了件外衣提着手电筒朝自己走过来,手电筒的光扫到他的脸上,老管家扶了扶眼镜,才看清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