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要亮了吗?
然而芝奴没有作弄他的必要。何况杨修元已经听到主院传来的人声,隔着墙隐隐有烛光。他快步走入庭院,果见主人卧室的一扇门半敞着,辛时站在门口,许是起得太早,脸上有些倦容。
他正在穿衣服,一件短而厚的斗篷,自肩膀罩到手臂。斗篷、披风一类外罩的衣服多半长及地面,杨修元从没见过半身的样式,大约是为了方便骑马,才裁成这样。
杨修元突然想到,三日前辛时出门,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女曰鸡鸣,士曰昧旦,他无端想到这句话,只不过如今家主非但不用催促,还起得比所有人都早。
所以……起这麽早干什麽啊?
皇城执事,杨修元大约知道一点,无非是卯时至辰处入府,申时归散,若有朔望大朝会,也只五更鼓时起来。看如今天色,连四更也可能才过,有什麽官属是这麽忙的吗?
辛时略转头。他看见杨修元,微微朝他笑了笑,由阿真系上最后一个扣子,走出门来。
“听闻昨日你睡得早。”他道,声音柔而缓,带着关切。“是身体还有不适吗?”
杨修元不好说实话,只得道:“没有,只是睡得早了些。”
顿一顿,又道:“不敢白做閑人,请阿郎指派事务。”
“啊……”辛时微微迟钝,大约对杨修元的积极感到意外。“其实也没什麽要你做的,不过院门单薄,夜间要个人看顾。这事吊精神,你若疲乏,再歇两日,反正如今阿庆在家。”
倘若家中全是閑人,杨修元乐得同样无事轻松。可是辛时走后,家中五人四人都过得十分充实,到哪哪讨手脚的光景实在让人心慌,乍听这样的日子还有可能延长,急忙道:“不,不用,不是什麽花力气的活。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辛时又笑一笑,默许杨修元的请派。他往门口走去,路过杨修元身边,又道:“那,有劳。”
杨修元跟着穿堂而过,牵马出廄,挂灯开门。主人家的和颜悦色让他又忘记为人奴仆的身份,见辛时踩蹬上马,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出:“这麽早出门,你很忙吗?”
辛时忽略了杨修元的莽撞出言,闻言,只脸上露出些许哀怨。
“倒不是很忙。”他叹气。“但是从家到皇宫,实在太远了。”
神都秋冬路途之难行,杨修元无所耳闻,更无机会亲身体会。或许差点是有的——若不被捉拿,他也要潜伏在泥泞的秋雨之中,感受神都的严寒之气。
话说回来。
夜间才得以巡视的杨修元,白日里依旧无事可干,閑得倚在游廊的柱子上,有一遭没一遭地回想和辛时为数不多的会面。
平心而论,毕竟牢狱之灾在前,救命之恩在后,杨修元对这位年纪看起来相仿的“家主”并无太多好感,更愿意称自己是委身。他愿意留在辛时家中,一来确实惜命,二来……辛时长得很像一个人。
长得很像吗?杨修元开始回忆辛时的相貌,三日来看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在初见时。细长眉,眼略似丹凤,尾稍却不扬;鼻不若悬胆,唇不及绛玉,下颌微尖,肩膀瘦削,杨修元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家主,长得实在不算出挑。
那人的相貌也不出衆,记忆中,总是一副苍白羸弱的模样。这麽说真的很像吗?杨修元再仔细对比,又觉两人相似之处,不过四五分。
不是相貌。杨修元默默在心里划去两个字。那麽辛时……是哪里让自己感觉很熟悉?
眼神。
是了,眼神。时过境迁,一个人从孩童长成青年,相貌可以改变,神态却难做掩饰。尤其在灯光下,三分晦暗七分鲜明,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疑点不止这一处。
早上两人擦肩而过,辛时轻声道的那一句“有劳”让杨修元十分在意。几日来所见,尽管辛时对奴婢称得上和颜悦色,但出口言辞,依旧是主人之尊——哪个主人家会对奴仆道谢?简直是没道理的事情。
想到这里,杨修元又犹豫起来。
除却狱中目的不明的偷天换日,以及那几句关心,辛时实在不像认识他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不会说话。
倘若遭遇不测,一个正常人尚能变成哑巴。可世间怎麽会有这样的灵丹妙药,能让一个原本就是哑巴的人开口说话?
不可能的。杨修元想。仅凭这一点,就绝对不可能。
如此让人熟悉,不同处又如此分明。
辛时到底是谁?
后知后觉的,杨修元终于抓住问题的重点。无论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还是为未来生活做长远计议,他都应该对辛时多一点“奉二圣之命捉拿刺客”之外的了解。
对于“主人是谁”这个问题,家奴们或许知道,却不抱有议论的热忱。
“你问阿郎姓名?”芝奴持着帚,侧耳听杨修元问话。家中梧桐正值落叶季节,宽大叶片飞得到处都是,他不得不每日都将庭院清扫一遍。“阿郎姓辛啊。哪里人?这我怎麽知道。做人奴仆知道这麽多干什麽?”
阿庆在厨房外的天井中烧炭,听到杨修元的提问只是摇头,颇有一问三不知的架势,一副木讷讷的样子,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倒是阿真还愿意说两句:“阿郎是在内廷执事的,约也有个四五年。其余的,宫闱讳言,阿郎不好透露,我们也不能多说。”
都这样讲,杨修元只得不再问。他又想向阿野打听消息,再三犹豫,还是因为男女之别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