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思忖着并不急着开腔。
迎春见嫡母不答腔,期期艾艾把手搀住张氏胳膊,仰头看着嫡母,又道:“女儿知道这事儿不合规矩,老太太还不知道,只怕二婶子现在管着家,求她的人一堆,她头一个就不答应。女儿左思右想,太太最是良善人了,这才来求母亲,还请母亲去跟老太太面前说一声儿,可好呢?”
贾府自老太爷起,一向尊崇奶娘乳母,视同亲母赡养,当然,作奸犯科带坏主子者例外。
李奶奶就属于后者。
所以,迎春要想李奶奶体面自己体面,就必须得到嫡母支持。大房自己摁下了,想必别人也没话说了。
迎春言罢眼巴巴瞅着嫡母,很怕嫡母说个‘不’字。
张氏看着迎春沉吟,这个丫头精明且精明,杀伐决断还是差了些。
反头又一想,这丫头还小呢,小小年纪知道打一下揉一下,算不错了。这帐也算得精明。钱财公中出,她自己也没损失,眼前清净了,还能落个好名声。关键是这样的贱脾气留着就是隐患祸害。
张氏耷下眼帘又笑了,这个丫头,无论他如何做到的,敢拿奶娘开刀,也算有担待。
迎春会读心的。她看出了张氏眼眸中的戏谑玩味,也看出张氏疑惑猜测。被嫡母猜中心思,迎春难免心中惶然,局促站起身子,有些难堪:“母亲?”
张氏再抬头,疑惑尽释,取而代之满脸慈爱,拉着迎春坐下,摩挲迎春小脸:“为娘上次说过了,我儿是福星,今儿娘又多了一项认知,我儿还有一颗菩萨心肠。”
迎春看得出嫡母这话出自真心,不免羞涩一笑,心中惭愧,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好人,起码不纯粹。她讨好祖母,救助母亲,和睦兄弟,无不怀了私心与目的。奶娘也是她亲手遗弃了。
其实今生的她完全有能力挽救奶娘,她大可以替她了了债务,再训斥奶娘一顿,责令她改过自新,相信奶娘被戳穿后,绝不敢再犯。
只是迎春不愿意操这一份心,她不愿意奶娘再打着自己幌子养尊处优,人五人六。
因为她心胸不大度,她对奶娘前世捧高踩低作践自己耿耿于怀,也嫉恨她幼时对自己的虐待。
迎春笑盈盈看着嫡母,心道嫡母看错了自己,自己没有割股疗伤的医家义,也没有割肉喂鹰的佛家心。
自己有私心,也有恶念,自己不犯人,但是逼急了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咬人。
不过,迎春在心中发誓,自己绝不会辜负那些善待过自己的人。
奶娘事件在张氏一番周旋下完美落幕,李奶奶获得荣养的尊荣。虽然出了府,每月月例照旧。
张氏不仅赐于贵重药材,还将他八岁大儿子安排进了大房内院做了传话小幺儿,一月五百个大钱。
李奶奶一家子都知道这是迎春的功劳,故而李奶奶虽然当初被逼出府,远离了荣华中心有怨怼,从此却烟消云散了,对迎春只剩感激了。人前人后说不尽的感激话。一年后,李奶奶病好,没再要求进府当差,而是拿着一份月钱,闲来无事在家帮人做衣衫鞋袜赚些外快。当然不不上周瑞家里金家里赵家里,更比不上她妯娌李二婶子,不过日子也能过了。这是后话不提了。
迎春这边走了作威作福自以为是的李奶奶,其余两位教引嬷嬷见识了迎春兵不血刃,再不敢托大,一致的勤勤恳恳起来,尽心尽力教导几个小丫头规矩,绣橘细心精明,管理迎春的钱财衣服,司棋爽朗泼辣,负责跟外面方方面面接洽,这年八月,六岁晴雯也到了迎春屋里做二等针线丫头,分管了迎春四季衣衫。上头又有张氏贾母护着,一时间葳莛轩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成了贾府里女眷以及小兄弟姐妹们最喜欢窜门子的地界儿。
这年八月中秋,贾府迎来一个小小客人,在外地任职的史家大爷携带妻女返乡了,史家大爷乘着中秋佳节过府来探望老姑母,他家有个三岁的女儿命唤史湘云。
一大早的,迎春正由绣橘晴雯等服侍梳头,前头贾母是了鹦哥来传话:“史家大奶奶来了,带了她家大姑娘来做客,老太太叫二姑娘快着点去,免得是史大姑娘一人不自在。”
迎春闻言一笑,知道唧唧呱呱的湘云到了。
不一会功夫,迎春已经收拾整齐了,知道这会史湘云必定会在贾府打住一阵子,而早前给湘云所住的碧纱橱已经住了贾珏,迎春知道史湘云要留下必定会跟自己住一起,便吩咐绣橘司棋将柜子里的铺盖行礼找出来,抖一抖晒一晒,预备给湘云使用,八月天气夜间也甚清凉。
迎春自己带着晴雯便走到贾母房里来会湘云,一眼看见湘云,正如前生第一次见面一般,史湘云已然是一身大红锦缎,白白嫩嫩,正如一朵鲜活彩霞般耀眼。
此刻湘云正窝在贾母怀里,小嘴吧嗒吧嗒,脆生生跟贾母拉呱。
别看湘云小小年岁,她倒甚么都知道,贾母问什么她说什么了,贾母问一句江南可好玩。她把江南有那些好吃,好看的,好玩的统统数一遍。
贾母便笑呵呵的:“好丫头,一张巧嘴。”
她母亲倒不好意思:“让姑母见笑了,这丫头自从会说话就是话篓子,唧唧呱呱,他声音响亮胆子又大,侄媳妇教训她不是一回两回,总是记不住。”
贾母便道:“嗯,大户家人千金要文雅,也要大方,说话蚊子似的哼哼,半天说不清楚,我就看不上。云儿这样就很好,很有大家子气度。”
迎春正要进门就听见这话,触动心中隐痛,不由顿住脚步低了头,自己前生是不是就是这个摸样才让祖母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