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人一车走过拐角,一道人影终于从其后隔了段距离的墙边侧步而出。
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林鹿,不知待了多久,直到看不见林鹿背影才现出身形,踟蹰了片刻,又转身离开。
猫蛋在完全转过拐角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瞟了一眼,正望见那道模糊消失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咧了个与寻常无异的坏笑,继续开林鹿的玩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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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中厅作共用,左右各一间卧房,平时办公要去前院大堂点卯。”一中年太监分别将手中物交给林鹿、猫蛋,“这是一春一秋两式官服,还有进出宫门的腰牌,务必收好。”
“多谢郝爷。”两人齐声回道。
“嗯,收拾一下,过会儿去跟掌印请个安,”姓郝的太监对他俩的恭顺态度很是满意,提醒道:“不用怕,掌印对监里弟兄宽厚,问什么答什么即可。”
“是。”
“是,多谢郝爷提点!”
郝公公多看了猫蛋一眼,微笑着点点头,甩袖离开了二人今后住的小屋。
待人走远,林鹿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捧着衣物往右间行去。
“你说这腰牌——能是金子打的吗?”猫蛋“扑腾”一声坐进圈椅里,随意把衣袍抱在怀中,稀罕似的拈起腰牌上穿的细绳,吊在眼前端详起来。
“不知道。”林鹿老实回答的声音自内间闷闷地飘过来。
猫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当即欲将腰牌送入口中——
“不用咬。”
一道男声率先传入室内,而后一只软皂底金线绣飞鹰的麂皮官靴踏过门槛,“是金的。”
“纪纪纪纪……纪掌印?!”猫蛋从椅子中弹起来,把东西随意一搁就往地上跪,“不不不知纪掌印亲自光临,小的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林鹿听到声音也慌慌张张跑出来,跟着跪下朝纪修予行大礼:“参、参见掌印……”
纪修予低低笑了声,一步步走到林鹿面前。
林鹿垂首盯视着那双一尘不染的方形靴面一动不敢动。
正兀自紧张着,林鹿只觉颌下皮肤传来一触的凉意——纪修予俯身曲指轻抬起林鹿下巴,林鹿顺应力道微微昂起面庞,逆着光并看不清男人是何种表情,只听他温声道了句:
“好久不见,林鹿。”
华灯初上
林鹿刚扯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意,纪修予就收了手,站直身子,“都起来吧。”
“谢掌印。”猫蛋林鹿依言起身。
“在内书堂过得可还习惯?”纪修予狭长的眸子始终落在林鹿身上打量,“嗯,高了,也壮了,不像小时候瘦巴巴,遭了瘟的小猴子似的。”
林鹿抿了抿唇,眉眼低垂着答道:“托掌印的福,小的在内书堂过得很好,今后……”
“今后就安心待在咱家身边。”纪修予无限温柔地抚上林鹿脸颊。
林鹿怔楞中不知该作何反应,面上逐渐染成羞怯的红。
“督主。”门外传来一声低唤。
“嗯,知道了,”纪修予偏头回应,又看向林鹿,“期待与你共事,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林鹿。”
“回、回掌印,”林鹿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小的一定尽己所能,势必不负掌印厚望……”
纪修予落下手掌在林鹿肩头拍了两下,转身离开了小院。
“恭送掌印——”猫蛋和林鹿不敢怠慢,冲着纪修予离去的方向久久躬身不敢起来。
过了好半晌,猫蛋悄悄抬头,发现院里的锦衣卫尽数散去,纪修予也没了踪影,这才松口气,大喇喇重新坐回圈椅里,“吓死我了,他们锦衣卫走路也没个动静……”
“哎!慎言。”林鹿抬手蹭了蹭脸上被纪修予摸过的皮肤,总觉得那种冰凉凉的触感还停留在那里,这让林鹿感到些许不适。
奇怪的是,猫蛋对方才略显诡异的一幕无动于衷,依旧神色如常地与林鹿闲谈对话。
林鹿却没了应付他的心思,脚步凝滞地走回自己房间。
五年里,纪修予对内书堂众生一视同仁,并不因林鹿与猫蛋出身“敌对阵营”而故意苛待,反而可以说是关怀备至,隔三差五就要亲来内书堂问候一番。
是以所有人都知道纪修予对林鹿格外重视,无人敢对其拿捏刁难,林鹿的求学生涯也因此格外顺遂,过了好一阵心无旁骛只读书的日子。
内书堂几已成为一方净土,无论外界对“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的名号有多讳莫如深,在这里也只会以纪修予马首是瞻,人人敬之仰之。
纪修予其人,恨他者,骂他窃国贼子、宦臣乱政;爱他者,赞他治国有方、手段高明。
但在同窗耳濡目染、以及自己亲眼所见之下,林鹿不可避免地对毁誉皆有的纪修予生出潜移默化的好感。
简简单单“好感”二字,甚至还不足以形容林鹿对纪修予的情感。
林鹿虽然自身并未残缺,体会不到真太监们没了根后扭曲不得的心思,可久在太监堆里,见惯了自怜自艾的懦夫和外强中干的莽汉,从未有一人如纪修予这般——
手眼通天,锋芒内敛,足够强大却平和低调,城府极深,像隐没在海平面下的冰山,教人看不清真实深浅。
纪修予于林鹿,是良师,是恩人,是态度亲善的上司,是平易近人的长辈,亦是艳羡不已又情不自禁渴望成为的人。
这样一个人,就算做出不合时宜的亲昵举动,让林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在林鹿心目中的形象也不会太打折扣。
林鹿从内书堂带来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些被褥衣物书籍,他回到房内,将旧物新衣分门别类收拾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