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进退,说的是现在,也是浴佛节那晚的莽撞。
金娘娘的委屈,在心上人来后如数迸发出来,只管咬着嘴唇,泪如泉涌。
皇帝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呢,气急败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进宫五年了,五年还没想明白,你是朕的人,像枝头摘下来的果子,装进食盒里,就和那棵树不相干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朕不能仔细和你说,但一切主张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你在宫里好好的,位份在这里,谁又敢轻慢你?外面的事暂且还没决断,你先闹起来,要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岂不是让人说朕徇私?”
金娘娘听得一知半解,脑子里全是皇帝的温柔语调。好像压根儿没闹明白,人家话里有话,打算借着她那一闹,狠狠查办她父亲了。
她只顾泪眼婆娑地埋怨,“臣妾以为您再也不顾念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的语气里透出冰凉的无奈,“朕何尝不顾念你了?”
“您不是让我去守陵,让我做承衣刀人吗。”她越说越委屈,伸出两条圆润的胳膊邀宠,“万岁爷,您抱抱我。抱抱我,我心里就好过些……”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如约听到这儿,便悄然退到廊庑上去了。
天心一轮月,照得满地如练。快要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圆,沉沉地吊在天顶上。院里的海棠树越长越高了,被风一吹,沙沙有声。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它痛快地沉浸在月华里,显得孤寂又清高。
苏味对插着袖子,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也这么茫然看着天顶。
彼此之前交集得不多,偶尔对望一眼,都客气地笑了笑。
“姑娘这狄髻,戴得有些奇怪。”苏味打量了她两眼,“是不是缺了什么,看上去和旁人不一样。”
如约“哦”了声,“缺了一支顶簪,只好拿别的簪子插住。”
宫人的头面有规定的式样,每人一整套,一样都不缺少。苏味有些奇怪,“好好的,怎么把东西弄丢了?”
如约耷拉着眉眼道:“不是弄丢了。那天浴佛节,章总管打发我进去伺候万岁爷洗漱更衣,锦衣卫的余大人仔细,在门前拦住我,把我的顶簪拔了。”
苏味迟疑道:“被余大人拔了?后来没还给姑娘?”
如约说是,“想是后廊上起了火,大家都有些忙乱,一时忘了。”
“这都几天了,再忘也该想起来了。”苏味摇摇头,“余大人办事一向缜密,这件事竟疏忽了。姑娘得闲找他讨要去,上值的时候不得用上吗。”
如约说是,“近来我们娘娘身上不好,我走不开。也没法子为了一支小小的簪子,专程往锦衣卫衙门跑。”
御前的太监都不是等闲之辈,短短的几句话就窥出端倪来了。不过不便说透,苏味牵着唇角笑了笑,“这事儿难办啦。”
如约知道,这颗种子算是埋下了,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眼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又试探着问苏味:“师父,万岁爷今晚留下吗?”
苏味发笑,“这姑娘,问得古怪不古怪!金娘娘都病了,总没有万岁爷侍疾的道理吧。”
如约红了脸,“我糊涂了,让师父见笑。”
苏味刚要开口再和她打趣两句,忽然脚下退后两步,恭敬地虾了腰。
如约回身看,见皇帝从殿门内迈出来,那么冷而硬的神情,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头顶,“缺了东西,去内造处领。本来就是当值发放的分例,弄丢的也不少,没有必要特意向余大人讨要。宫内人,少和外面的官员来往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的,你若是不听,自掘坟墓,到时候朕也保不住你。”
一旁的苏味暗中咋舌,自己在御前伺候多年,从来没见过万岁爷教训宫人,还能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是金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罢了,杀一百个都没什么了不起,怎么谈得上万岁爷作保。看来这里头终归是有些说头,只要不是个瞎子聋子,都能窥出端倪。
悄没声地觑了那姑娘一眼,姑娘实在沉得住气,竟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全没半点反应。
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她应了声是,向后退让两步,退到廊下的抱柱旁,只等恭送圣驾了。
皇帝提了提曳撒,袍子的侧摆牵扯开,袍底的褶子笔直倾泻而下,衬得那腰腿窄而颀长。
他下台阶的步伐走得很轻快,那么高的身量,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到了平地一放手,层叠的袍裾落下来,堪堪盖住脚面,回头吩咐了一声,“恪嫔心思窄,别引她想家里的事。要是她觉得宫内住得憋闷,可以领朕特旨,去西苑住两天。”
这已经算帝王对后宫宫眷最大的体恤了,如约俯了俯身,“奴婢记下了,回头就把万岁爷的意思转呈娘娘。”
皇帝移开了目光,“等她好一些,朕再来瞧她。”
如约道是,在廊下深深躬腰,目送皇帝走出了永寿宫。
皇帝前脚一走,金娘娘后脚就叫起来:“如约……如约……”
如约忙“嗳”了声,匆匆回到内寝,挨在金娘娘脚踏边上问:“娘娘什么示下?万岁爷来瞧您了,您心境开阔些了吧?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做几样娘娘爱吃的,您再吃上两口,好不好?”
金娘娘摇头,招手说:“你来,上跟前来。”
如约便提着裙子登上脚踏,坐到金娘娘的床沿上,悠着声道:“娘娘怎么了?有话要吩咐吗?”
金娘娘嘴一瓢,抱住她的胳膊,靠在了她肩头,“我知道,是你上万岁爷跟前说情去了,这才把万岁爷请来的……我心里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