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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1页)

她还记得她儿子刚御极的时候,性子还未像如今这般深沉。虽说当皇帝的总要喜怒不形于色才好,但再如何自持,心中总有悲欢。

旧党未除,玉玺还没个着落,十道三百州,又是数不尽的国事繁冗,倘或再连个能说上话的枕边人都没有,那这皇帝当得也忒可怜见了。

可她干着急也没用,打小她这儿子就是这么个性子。丁是丁,卯是卯,心里头主意大的不得了。打天下的时候自然不含糊,选女人那便更是谨慎。

还记得那几年,她这儿子对外忙着北击靺鞨,对内筹谋南下称帝。登基后,先忙着整肃各地叛乱,又琢磨着如何休养生息,几年来未曾有歇口气的时候,选妻一事就这样一推再推。

幼时她还能拿出做母亲的姿态管束,但自从她大儿子惨亡,她便愈发不能在这个小儿子跟前说上一句话儿了,更别提现在,不过只能是“倚老卖老”罢了。

太后正欲接着发作两句,但一瞧皇帝眼下淡淡的青色,回想起从高福处听来的皇帝这段时间的辛苦,到底是心疼儿子,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

皇帝沿着抄手游廊往紫宸殿去,路过有芳池,但瞧着已经搭了好些花架子了。已然有些黄意的藤蔓沿着木头架子蜿蜒而上,说不上十分漂亮。

他一蹙眉:“高福,这种的什么?”

高福瞧他面色不大好看,噎了一噎,陪笑道:“主子,您吩咐的先种些紫藤…”

“哦。”皇帝想起来了,接着便记起来自己曾为着某个偶然的机缘,扎扎实实地就记下了“紫藤”这么一种花名。

这么想着,他脚步一转,便转去了清晖阁。

清晖阁就在有芳池旁边,登上最高楼,能放眼一览有芳池水波微兴的风光。那时《绿石纪闻》一事闹得他心烦意乱,便常常来此“自省”,说是自省,其实是来舒心。

皇帝上了楼,径直往廊子上寻去。左右一望,廊子上空空荡荡,没寻到他记忆中的东西,面色便又有些不霁起来。

高福小心翼翼道:“…陛下,那盆紫藤奴婢给搬到屋子里去了…”

皇帝又“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进了屋。面上神色倒也并不显得十分在意那盆东西,只歪靠在窗下翻书。

不过一会儿,便听小太监来报:“张家娘子来了。”

皇帝蹙了蹙眉,没说话,照理来说他的行踪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可若有太后的旨意那就不一样了。

他抿了抿唇,终于微微颔首。

不多久,便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从楼下上来,很快,一身俏丽红裙的张彤儿便风风火火一头扎进来。

她手上果然端着太后小厨房里那碗不知用什么玩意熬出来的粥,朝他福身行礼:“妾身张彤儿拜见陛下。”

这动作张彤儿做起来总令皇帝觉得滑稽,他想这一定是姑父姑母耳提面命,张彤儿才不情不愿学出来的。

皇帝道了句“平身”,又“赐座”。

张彤儿在杌子上坐下,将那碗粥递上来,别别扭扭地说是替舅母给陛下送来的。皇帝没自己接,主动问起来她父亲母亲如今身体如何,张彤儿一一回了。

几句寒暄下来,张彤儿立即将一别数年的生疏同她父母的教诲一同抛去了脑后。

捂着嘴觑着皇帝脸色笑道:“表哥,舅母也是为你着想方教姑娘们入宫。选秀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提前相看相看也是好的。你倒好,瞧瞧把舅母气成什么模样了?”

皇帝回道:“你今后打算住哪儿?在京中打算待多久?”

张彤儿果然被转去了注意,道:“还没想好,舅母令我在寿康宫陪着她。但老实说,这宫里太闷了,我可住不惯!”

她顿了顿,又问:“大表嫂如今怎么样了?”

皇帝道:“还是老样子。”

张彤儿道:“那不若我便住到表嫂那儿去,萧景明那小崽子如今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无法无天?那还需得本姑娘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飘去了别处,终于落在窗台那盆紫藤上。如今花苞尽谢了,只剩下枝叶。

在面前女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的密集话语中,他的思绪忽而不可抑制地顺着这盆紫藤飘远。

霎时便想起来曾在江南遇见个比这紫藤更加清而艳的女子,苏怀月。

老实说他同苏怀月的接触并不多,回忆也很有限,最后定格在他准备离开时,苏怀月拈着紫藤花祝他平安归家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女子就是苏忠文的女儿,只觉她笑起来时眸中波光潋滟,一如他在金水河畔策马奔腾时曾想象过的江南模样。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那时他无力地躺在浅滩之上,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不得动弹。潮水起起落落,紫燕低飞,为他衔来远方缥缈的清歌。

吴地女子特有的软语从小镇湿漉漉的白墙青瓦上流淌而过,带着潮湿雨意涌入他的耳廓,随后又逐水而去,渐行渐远,宛如他在那冷雨江滩中不断流逝的生命。

忽而一声清脆铃响。

“叮——”

绑着银色铃铛的油纸伞蓦地遮住铺天盖地的雨丝,露出来一张比这细雨更加清润而又清艳的面庞。

千山含黛色,烟雨笼画眸。他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想,就这样死于这梦中江南,倒也算死得其所…

“表哥!表哥!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吶!”

张彤儿的声音忽而噼里啪啦炸起,一瞬间将他从那江南漫天席地的梅雨中强行拉回这方小小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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