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材高大但消瘦,看上去病殃殃的,长期佝偻着做工,让他的背再也挺不起来,好像时刻背着口大锅。但他行走时的姿态又和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总是那么不急不缓格外优雅有礼。
村子里教书先生年轻时进京赶考,说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都是这样走路的。
他们怎么都学不会,不知道李木匠是怎么会的。
李木匠的衣服和所有长期做劳力活的普通百姓一样,旧旧的脏脏的,肩膀和袖口打着补丁,看上去很寒酸。
但他总在腰间束着条黑色腰带,那条腰带永远干净、柔顺,看上去像是用最珍贵蚕丝做成的。
总之,李木匠是一个矛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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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匠回到自己即使在这个贫穷小村子里也显得格外简陋的小木屋,趁着天色尚早,赶制起村长女儿的婚床。
床的大致雏形已经做好了,他拿着小刀认真雕刻床上的花纹。
一直做到太阳完全下山,天色暗到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才放下刻刀,放松僵硬的身体,摸黑到厨房给自己烧火煮了饭。煮饭时用灶台后面小一点的锅烧上水。水开后倒进房间的木桶里,加凉水兑成刚刚好的温度,这才解开腰带——他没把黑色腰带随手放到一边,而是仔细用带子系着头发,这才把衣服全部脱掉,用帕子把身子擦洗干净。
洗干净换上新衣服,把黑腰带系在腰上,他才去厨房,吃凉到刚刚好温度的晚饭。
吃完饭再摸黑把锅碗洗干净,把木桶的水抬出去浇院子里的菜。
做完这一切,李木匠才长吁一口气,终于回到房间躺下。
里衣宽大柔软,但他还是系着那节腰带,丝毫不觉得难受一样。
累了一整天,李木匠——洛斯里盯着小木屋一片黑暗的房顶,内心一片麻木,第无数次想,自己余生难道就过这样的日子吗。
只是凡人时觉得凡人寿命短活得不如牲畜,于是削尖脑袋往仙门钻。到了仙门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想要取得同样的成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仙门不讲究努力,只讲究机缘。
他向来是个没机缘的人。
于是干脆堕魔。
几番筹谋才遇到闻人坻,辅(诱)佐(哄)闻人坻成为魔尊,自己成了魔界审判官掌握生杀大权。后来还想一统三界是为什么?!
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不就是为了当人上人吗?!
但辛苦近百年,也就闻人坻刚成为魔尊自己刚成审判官那段时间过了些安逸生活。
那时候闻人坻虽然已经不是刚遇到他时的一百岁小魔崽子,杀过那么多魔见识过那么多阴谋诡计,但还是无条件信任他,总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魔界昏暗阴森不见天日,他做为人族,即使在魔界十几年还是不习惯,闻人坻亲自去蓬莱岛找鲛王要夜明珠。修真界千金不换的夜明珠,鲛王不肯给他,他屠了大半鲛人,生抢了百八十颗,镶在他宫殿里。
至于烧水做饭这种事更轮不到他来做。就算实在不想自己用术法做,也有数不清的奴仆帮他。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钟寒死后。他宫殿里的夜明珠都被闻人坻震碎了。服侍他的人也都被闻人坻撤走,轮到他给闻人坻做牛做马,仍然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那时候闻人坻已经和他离心了。
现在闻人坻一统三界高枕无忧,唯一一个仇人,也就是害死钟寒的自己。
闻人坻二十多岁遇到自己,被自己养成睚眦必较暴虐凶残的性格。之前目标还没达成时勉强留自己一条命,被自己阿谀奉承成那样还总不给自己好脸色,现在目标达成,一定转头弄死自己给钟寒报仇。
修真界被他得罪完了,魔界那群魔把实际利益和出众能力当道义,向来不服他一个半路堕魔的人族,但凡他一出现,大概就会被立马割下脑袋拿去闻人坻面前讨赏。
回去也过不上好日子,不能回去。
但现在在这里茍着,要记挂着神魂里闻人坻的标记,不能使用任何灵力,一切又回到自己还是凡人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只能辛辛苦苦自己动手。
所以这近百年到底在折腾什么。
洛斯里忍不住哀叹一声,闭上眼。
他摸了摸腰间的黑腰带,商量:“今天让我做个好点的梦。”
死物当然不会回答他。
洛斯里在无声寂静中睡过去,梦境悄然而至。
——
魔界众人皆知,审判官是个人类,天赋一般,同师门和他一般大的师兄弟都结丹了他才刚刚筑基。堕魔后倒是很快巴结上年幼的魔尊,哄得魔尊迷迷糊糊的,竟真在魔界设立了个劳什子审判厅,把审判权给了个凡人。
但没办法,魔尊就是信任那个人类。
就连那人类的宫殿,都在魔尊宫殿旁边,据说宫殿墙壁上还镶了一百零一颗夜明珠,在无时无刻不是昏暗漆黑的魔界,只审判官的明山宫永远是亮的。
可今天,明山宫诡异的暗淡着,负责照顾审判官的低级魔族在殿外跪着,瑟瑟听着殿内的动作。
什么都听不到。
魔尊把宫殿封闭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传不到殿外。
宫殿内,夜明珠颗颗破碎,在魔力中碎成细沙状,撒了一地。宫殿上空,原本放着最大夜明珠的地方,现在挂着一颗纯白的椭圆形物体,幽幽泛着光。
和夜明珠的皎白不同,那颗珠子是纯白的,好像人骨,又好像……
眼珠。
满地泛着皎白珠光的夜明珠沙里,洛斯里跪趴在地上,身上凌乱的的白衣和露出的皮肤上都沾了珠沙,盈盈泛着光,好像精致的绣纹。洛斯里很白,在魔族十几年不见天日,皮肤和夜明珠差不多的颜色,此刻白皙纤细的手指扣在地上,无力抓住一把珠沙,下一刻又失力张开手指,那些珠沙纷纷从指缝里滑落,只在他指缝里留下斑斑点点痕迹,也是泛着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