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找份工作?我来的路上到处都看见招工广告,很多都包吃住。”
“螺杆”只是咧开嘴笑,把攥着钞票的手臂枕到脑袋后头,躺得像个细笔写出来的“大”字。接着他又把一条赤裸肮脏的泥腿翘起来抖动取乐,就是不回答罗彬瀚的问题。罗彬瀚任由他去,顾自写完了第二张字条,随即自己也坐倒在那堆编织袋上。这种袋子他有些年没见到了,触感就像腐朽枯硬的蛇皮。
他借着草丛的掩护把第二张字条丢给“螺杆”。“你没有家人?”他随口问道,“没考虑未来?不打算成家立业?”
“螺杆”嘿嘿直笑。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带有一种常见于智力缺陷者的迟钝感,可他瞄读字条的眼神却精明狡诈。这张字条的要求比上一张要过分些,他显然不太愿意照办。
罗彬瀚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指。他的指头眼下只能虚虚蜷起,握不了刀柄或枪把。从各种意义来说,他都很需要帮手。
“你宁愿在这个烂泥坑里过一辈子吗?”他好声好气地请教对方,“比起流血流汗地挣一点微薄薪水,过上比现在稍微体面点的生活,你宁愿躺在这儿等死?”
“螺杆”或许觉得被冒犯了,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嘻笑的样子奇怪地令人联想到鼻孔翕张的猩猩,会在笼子里冲着众多看客抓挠屁股,接着抠挖鼻孔。他捏着罗彬瀚的字条,没有表现出配合或拒绝,只是笑嘻嘻地说:“上班挣不到大钱,没意思。现在这么弄,安逸。”
“你想挣大钱?”罗彬瀚说,“那可不容易。挣大钱的人得有本事。”
“不要什么本事,都是看运气。运气来了,就有钱。运气没有,全白费。跟那些小老板,坏得很,挣不到钱。”
罗彬瀚不禁开怀大笑。这是三天以来他笑得最厉害、最真心实意的一次。站在远处街道上的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似乎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坐在那里前仰后合。
“你说得对。”他终于笑够了,“你说得很对。你没有什么不如那些有钱人的地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只有哪天有股东风起了,你也可以顺势乘风而上,坐享荣华富贵,胜过埋头苦干的蠢人千百倍……只要有笔飞来的横财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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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第二张字条搁在他们中间,这就是他向此人提出的服从性测试。“可世上哪有这么多走运的横财呢?”他语气轻佻地说,“照我看,你还是趁着又老又病以前老实打工存点钱,再想办法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起码将来不会被自己的屎尿淹死,是不是?你比后头作坊里那些当牛做马的人强在哪儿?他们好歹还肯认命,而你只配在这儿做白日梦,财的运气凭什么偏要眷顾你呢?”
那张字条已经被“螺杆”握到手里,反复揉捏成黄豆一般的小团。他面孔上懒惰、迷离而惬意的神清也被这番恶毒的引诱驱散。罗彬瀚用眼神做了个示意,他就松开手,让第二个纸团也滚进黑水沟里。然后“螺杆”慢吞吞坐起身,作势要起身离开。
罗彬瀚叫住他。“我或许可以考虑帮你找个工作,”他说,“钱多事少的,怎么样?只要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我回头会联系你。”
“螺杆”从编织袋底下翻出了一部屏幕微损的手机,罗彬瀚目测它已是五六年前的型号,卖出去也得不了几个钱。它的现主人倒很珍视它,依依不舍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关了机,借草丛掩护将它递到罗彬瀚腿边。罗彬瀚冲他颔微笑,随手把这部带着匿名电话卡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低头开始写第三张字条。
“看得出你不怎么想要我的帮助。”他边写边说,“怎么?觉得我在吹牛?还是不爽我刚才说话的态度?抱歉——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人活在世上就得有自知之明,你这种出身的人注定没有飞黄腾达的命,这话再难听也是真的。从古到今都这样。”
“螺杆”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字,脸上神情古怪,又从鼻孔里出一声哼笑。
“神经病。”他照着字条上的第一行要求念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像样。
“你不想珍惜上进的机会。”罗彬瀚写完最后一个字,“那也随便你。你就继续在这泥坑里臭吧。”
他把第三张纸条连同剩下的半叠纸钞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还未靠近街道时他已满面怒容,远远地冲着熙德和阿兹猫挥手,示意他这边已经结束了,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看来我是多管闲事了。”他冷冷地向手机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想您也不认为他是冯刍星。”
“当然不是。这人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王八。”
“您似乎不大喜欢他,可又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家伙让我看着新鲜,”罗彬瀚说,“我还从来没跟这种家伙说过话呢!他倒确实有你说的好心态,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肯脚踏实地,还幻想着哪天能中彩票大奖。他那副样子怪恶心的,叫我忍不住就想拿他找点乐子。”
“但您声称要给他一份工作。”
“我想安排个打杂的又有什么难呢?他如果真想要我就给他,这不就是施舍和慈善的乐趣嘛。既然你可以享受享受当上帝的感觉,那我偶尔也可以来一次——只可惜他不领情,那就让他滚去梦吧。”
李理再没有一句话。这样的话语理应叫她觉得不以为然,只当是他在心态失常时的胡言。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这场无意义的哄小孩游戏还得继续下去。
罗彬瀚对人畜无害者已经看厌了,毫不避讳地表示他想亲眼见见一个逃犯,或者至少是个更像样、更让人感到有点威胁的目标。李理却置若罔闻,只继续塞给他一个又一个绝不可能是冯刍星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他陆续见了一名从不和外人往来的拾荒者,据说昨天曾骑着一辆三轮车离开蜗角市;接着是个连话也说不利索,会向人讨钱去买汽水的痴呆儿,只因他总被父母独自关在家里,长相又和冯刍星有一二分相似;第五个人因为普通反倒格格不入。他在餐馆有份正经的工作,也有非常清楚的身份和来历,只不过是背地里喜欢搜集本地周边的奇闻怪谈,还曾在网上搜索过“在大中型湿地里藏尸是否可行”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们都不是冯刍星。不过是些孤僻、呆傻,或是对枯燥疲乏的现代生活感到厌倦,不得不从惊悚故事里寻求刺激和安宁的家伙。至于为何有人会搜索“湿地藏尸”这样的话题,罗彬瀚连问都懒得问。人只要对眼前的生活不满,脑中自然会冒出千奇百怪的问题,用这种浏览器记录来证明一个人可疑根本就站不住脚。他相信李理比他更清楚这点:你几乎可以从任何人的私密信息里挖出点什么,证明此人个性卑劣、趣味低级、履历可疑或心理变态。难为她找了这么些看似怪异实则无害的人推到他眼前,既能叫他费一番猜疑,又很难趁机有所作为。他简直有点怀疑他们都是李理事先安排好的职业演员——是有这种可能,但概率不大,李理不见得有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来陪他演一场《楚门的世界》。她是真的需要尽快找到冯刍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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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他没有再提要见下一个人。天快黑了,李理不动声色地提出可以就近为他预定一间宾馆,罗彬瀚欣然同意,不太关心她是否打了微型摄像头的主意。那时他正停在进入市区的路口,眼见夕阳如在天际凿出的一轮血洞,逐渐退隐到暮云之后。红灯也刺目地闪烁着。他若有所思地把脑袋搁在靠垫上。
“一天了。”他说。
车里没有声响。他抛给了李理一句很难接续的上文,不过她肯定是懂得的。他轻轻拍打着方向盘计算:据说耶稣花了三天,而周温行用了两天,甭管本质是真是假,他们都给世人贡献了精彩好戏。可惜这出戏并非人人都能演,这一次他亲手埋葬的事物不会再突然间跳回到他眼前,因为——这是他认定的真正原因——命运并不站在他们这边。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或是自认为理解了那个诅咒,那个不愿意某些活死人从尘世间消失的意志。一旦他们成为这种意愿的阻碍,任何转机都会徒然从指缝间溜走,任何努力都会因微小的差错付诸东流;他们可以烧起昼夜无休的熔钢烈火,可以造出千手万足的钢铁怪形,可这些都无法对抗那无形的意志——除非他能先将之排除。
他们走进宾馆时李理突然向他道歉。“有两组临时增调的人员需要落脚。”她说,“希望您不介意和熙德分享同一个房间。”
罗彬瀚没瞧出这家宾馆有任何住客爆满的迹象,不过假如他现在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查看预订网站,结果肯定会和李理说的一样。他也可以跟她再多拉扯几个回合,或者提出改去那些他能说得上话的酒店,可阿兹猫的眉梢眼角总有一股浓重的疑云,他觉得眼下还是该表现得更爽快点:“行啊。只要你别叫我们睡同一张床。”
李理总算没有这么干,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很过得去的套房。他也没能趁前台登记的机会看见同行者的身份证件,因为熙德在他进入房间半小时后才悄然而至,径直坐到靠近出口的床上休息。此人沉默得如一道鬼影,很难让人觉他还在这房内呼吸,对于诸般陈设或同宿者他也毫无注目的兴趣。罗彬瀚抱着几分取乐的心态尝试跟他搭话,得到的应答尽是冷淡敷衍之词。此人非常警觉,不接受罗彬瀚递来的水或香烟,连躺下睡觉时都不脱外套。
罗彬瀚猜想这人的睡眠一定也很轻,或许外套下某处还带着摄像头和电击器,能够在危险靠近时将佩戴者唤醒。这猜想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他没打算去招惹这位贴身保镖,而是自己进了卫生间洗漱,顺道检查了身上的骨骼支具。这几天里他从没试着解开它们清洁伤口,因为单手拆卸和穿戴如此复杂的器械颇为不便,可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假如他搞砸了还能叫李理派人补救。
他按照李理指导的要点卸下了支具。左膝盖那儿似乎恢复得还不错,不戴支具也能忍着疼走上几步,右手的反应就要差些。他又照了照镜子,左眼从外观上瞧不出什么,只是单独看东西不大清楚。对于这些他都没什么可抱怨的。李理劝他别在康复期内过度运动,他也表示同意,重新把支具戴了回去,躺倒在奢华舒适的大床上。
“晚安。”他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背包则压在头底下,“别趁我睡着时偷拿我车里的东西,好吗?这会害我今后每晚都失眠的。”
“您顾虑太多了。不过如果您今晚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助眠药物。”
“那倒用不着。这床还不错,比野地强太多了,我觉得今晚准能睡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