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巍蓦地高笑几声,挥手叫宥酒的小唱退下:“世子爷果真爽快,卢某今日确实有件事要与世子爷商讨……”
八大胡同车马动,麻雀扑棱起飞冲过霍洄霄眼底,河风带起马车帘幅,车内人乌鸦鸦的长发缠结,抬手抚开,双眉轻蹙,眼眸微抬,正与河对岸楼上霍洄霄相对——
那双眼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迷蒙的媚……再往下,霍洄霄隐约瞧见他下巴半寸处,有一条浅淡的几乎瞧不出来的伤痕。
比起匕首与刀剑,更像是树枝划破的。
这刻,全身血液涌上天灵盖,他脑中轰然一声……是他?!
却又觉得不像,车内人更为瘦削,满面病态,霍洄霄恍惚一瞬,再抬眼想细看,马车已然不知所踪。
卢巍半晌没得到答复,摸不准他的意思,斟了盏酒,继续往下说:“这事说起来也不大,只需世子爷一点头便成了。”
他将那盏酒推过霍洄霄眼底下:“家父兼任户部尚书,这也快到了年底各部综算汇帐的时候,关起门来咱们兄弟都是一家人,我便给世子爷透个底……”
“朝廷拨给北境来年的军饷有这个数。”卢巍一只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继续道:“当然,我们几个也没那个胆打军饷的主意,只是想跟北境做笔划算买卖,”
其余两个人也停盏了,卢巍察言观色:“这买卖世子爷若点头首肯,我们三个绝不会让您吃半分亏……”
檐马泠然,屋外嘈杂,屋内阒寂。
三人等着霍洄霄,然而这位爷没什么反应,仰靠着栏杆,神色晦暗不明。霍洄霄不接话,卢巍这戏唱不下去,咬咬牙正要开口,霍洄霄却猛然站起来,捞起直刀佩上,大踏步出门了。
卢巍惊诧,跟着追:“世子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追到了楼门前,人已经翻身跨上了马背,一扬鞭,飞驰上了金水桥。
霍洄霄挥手,撂下两个字:
“抓人。”
卢巍气得够呛,眯眼看霍洄霄策马过了金水桥,面色陡然一冷。另两人也跟着下了楼,瞧见卢巍面色铁青,却不见世子爷人影。
“世子爷就这么走了?”一人诧异。
卢巍乜斜眼……这人是兵部尚书的二公子宇文澜。卢巍强压下怒火,嗤了声:“世子爷?”语气讥讽,
“看北境王面子尊他声爷,他到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爷了……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也敢在郢都拿乔摆谱,离了他老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另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这位北境王世子行事挑达,进京头一天公然引狼驰马天阙街,恐吓坊民,引起骚乱,殿前司不敢直撄其锋,便将此事上述,然而上头的人更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和龙椅旁那位对这位北境王世子是个什么态度,只得将此事暂且压下。
……他们怕碰这根刺儿头,有人不怕。郢都各部文官犹如被捅了的马蜂窝,矛头净指霍洄霄,骂他“竖子”“不尊君父,目无法纪”……其中骂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
工部侍郎独子苏学简不知由来,借此问道:“卢兄,我正纳闷呢,莫非北境王妃不是汉人?”
卢巍轻蔑地笑了声,未接话。宇文澜道:
“苏兄有所不知,当年先帝欲将大长公主下降于北境王霍戎昶,岂料北境王竟为一胡羝女子当着百官的面抗旨,闹得大长公主颜面尽失。这位胡羝女子便是霍洄霄生母,后来的北境王妃……”
宇文澜笑得意味莫测:“汉文‘羝’为公羊之意……可不就是畜生吗。”
霍洄霄那双眼……犹如盯着猎物的海东青似的茶汤色双眸,的确不似汉人。
苏学简道:“原来如此,多谢苏兄解惑。”
宇文澜摆手:“苏兄在郢都时间不长,自然不晓得这些。”
绕了这么一圈,卢巍的气消了些许……酒足饭饱,事儿却没办成,心中犹如有根细丝悬着柄重剑岌岌可危,令他如鲠在喉。
三人复又上了楼,桌上的菜换了茶点,宇文澜看看两人,道:“这事儿霍洄霄不松口,怕是难办。”
“琅州,涿州,四个卫所按制每年定列产军械数万……朝廷明年拨款三百万两白银,北境二十万大军粮草辎重塞牙缝都不够,生铁价钱几何?人工几何?现成的东西这个价格,不怕霍洄霄不松口。”苏学简微微一笑,自顾自倒了盏茶,
“世子爷既好宴饮,改日我在府中设宴,再请他一回便是。”
卢巍坐在霍洄霄先前的位置上,看底下阏河画舫,对岸八大胡同莺歌燕舞,这时掀开眼皮看了苏学简的一眼,轻笑道:
“我还纳闷呢,这事儿苏兄不吃回扣,不取分文,却尽心尽力为我与宇文兄谋划的明明白白,究竟为何?”
两双眼紧紧盯着苏学简,他握住杯盏的手一顿……
一群白鸰飞掠栏外,屋内寂静。苏学简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与卢巍对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卢兄……”
卢巍靠在栏杆上轻蔑一笑,眼神居高临下:“此事若成,你功不可没,苏兄不妨直言。”
“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苏学简搁下茶盏,微微一笑:
“在下所求,唯‘仕途’二字。”
……
一只杜鹃落在宫门墙头,悠然梳理羽翅。
宫城东门两扇大门洞开,一乘马车自春明门大街而来,缓慢地行驶于冗长宫道之上,车中人执一描金象牙腰牌,来往宫女内侍无不顿步,低眉顺眼。金风穿堂,帘幅翻飞,可见矮几上一尊双耳白瓷香炉,檀香烟气沉静,矮几边坐着一人,狐裘风毛滚动,素白的手抵住浅淡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