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静立雪中之人目视着光熠微薄的星宿,几不可察地敛眉,拂尘挥动如水丝,细细感受每一毫厘的空间波动。
紫薇星垣不过是依靠一线灵光的纸老虎,不值深虑,再待片刻便会被银针逐一击破,倒是那无形之中囊括四海万象的阵法,若草蛇灰线,伏埋千里。
玄度足下迈动数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他这百年来交手修士不胜枚举,身陷秘阵也并非稀事,但鬼道阵法多是诡谲,如百鬼夜行、如万鬼同哭,九曲鬼河算是其道一等一的大阵,有诗曰“阴风飒飒气侵人,黑雾弥漫迷日月”,是惨气冲霄、阴霾彻地,消魂灭魄、损神丧气,可谓怪哉。
但此阵玄度自映山处听闻盟宴之事,关于乱局如何落幕,除却沈珺自戕问情外,还另有一阵法托底,那阵法与蛇妖现身的屏障同出一脉,却略有差异,维系阵法的也并非符篆,而是几枚不起眼的小石子,竟就凭此在众大能面前瞒天过海,着实有趣。
据映山描述,蛇妖现身后,却月观随之陷入可怖惨象,可惨象被剥开就与寻常无异。
倒是同此刻相似,宁静、平和、包容万物,并未有鬼道常存的疯癫紊乱之感。
玄度脚步微顿,又从容不迫地收拂尘入臂弯,双手屈指交叠,是阴阳和合之法。既然不以符箓维系,此阵就必定存在阵眼。在短短两柱香内,那鬼修所能思索到的载体定是触手可及、或铤而走险——彼时,沈珺正邀他对弈。
长安城布局最是考究,三城层环、街衢宽阔,坊里齐整、形制划一,恰好如纵横各十九线的一面棋盘。
九经九纬,经途九轨,九之奇数其中必有天元。
玄度白须翩然拂动,“轰”一声四合烟起,大地震颤,似有狂嗥不息,撕破了这万籁俱寂。
星宿之中的银丝好像要挣破牢笼的巨兽吐露獠牙,令星图在震慑下摇摇欲坠,复又化身血肉骨骼都无色的虫蛇,爬动着倾巢而出,如此“簌簌”地磨人耳膜,催沈珺从混沌惊醒,衣衫间渗着红扑扑的潮意,仿佛雪中清减的寒梅。
玄度虚睨他一眼,只觉他生来死去,饶是杀千百遍也毫无用处,不过碍事无比,眼下转瞬就要破开星象之法,也不必再与他平白耗费时间精气,遂振袖欲走,却不料余光内剑芒陡生,势挟劲风,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刺鼻袭来。
玄度这才回眸,见昔日爱徒仅仅孤身站定,就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剑,不过素衣染得惨烈,想他当年在三山别苑遇那鬼修小贼,也是如此,眉宇浮泛僝僽,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味,可分明两拳空空,居然妄想屠龙。
愚蠢至极。
他冷嗤一声,束缚周身的星宿之网蓦地爆裂开来,不屑停留地飞身即去。
沈珺当然不允,内息尚未流转畅通,便是提气奔走,冰冷的雪晶刮着眼廓,又被体温融成水珠,似方才坠在面皮的一滴眼泪,令他往后每每辗转难寐,都要兀自疼惜爱怜。
破晓的天淹润寥廓,浮起一层朝霞的颜色。
长安街巷经纬交错,堪比迷宫地盘,却难不倒玄度分毫,仅是几次起落就疾行数里,但抵达九经九纬正中心之际,依旧迟疑了一刹,双眸霎时间明灭不定:竟然并非天元?
此刻沈珺删繁就简的一剑已杀到了,激得飞檐覆瓦惶惶不休,颇有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之感。
玄度指法猝然收紧,皆因这一剑中,竟仍隐含无情大道的影子。
“本尊以为,你已被大道舍弃。”
沈珺充耳不闻,懒得耗费口舌。
诵读多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终于了悟,恐惧的确将催生信念,而他的信念,自踏入此山中便只剩一个——带洛肴全须全尾地来、再全须全尾地走,谁都不能阻止。
长剑势力之威,使玄度不得不暂缓寻觅阵眼之计,两管广袖灌满了风,飒然鼓动,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但观沈珺掌中光华凝铸的利剑,却不同以往,不似明月素洁,已浸透殷红色泽,眉心亦攒起几分恨色,杀伐戾气顷刻间重了千钧。
走火入魔?玄度心间稍加思量,又觉并非如此。
于火石爆裂般的覆瓦置地声里,凛冽疾风好像阵阵哭嚎,将长安一线渲染成置身地狱之景,无端烟云沆砀,火色长剑飒沓如流星经天而行,再凌空而立。
玄度稳持拂尘,自是不畏。十二轮月相轮转清寂,一时真灵威压,分外肃杀,近乎要冻穿脾腑。轮至朔月,便如沧海游龙,潮汐澎湃,使人四肢虚浮、肺泡肿胀;轮至下弦月,则似久经大旱,使人皮囊紧绷,一碰即裂,血肉四溅,再加之来无影去无踪的银针雨,可谓棘手至极。
沈珺腕部一翻转,长剑以刺改横,旋动生成的弧线便成屏障,不避不退。
玄度经外奇穴处筋络竟是一跳,面色沉如凝霜,在天地杀劫之间,于彼此眸内读出一抹异色。
不惧?
凡胎肉体,当然会惧。
沈珺暗道,可千刀万剐的切肤之痛,都不如泪滴的灼热来得真切。怪不得俗世话本常言“冲冠一怒为红颜”,洛肴虽并非红颜,但对他也与结发授礼的彩凤鸳鸯无异了。
他凝神聚气,利剑挥举。月华清慢依附于玄度所修的截释大道,那拂尘游丝好似虫蛇的比喻,其实并非他恐惧之下的臆想。《正法念处经》有云,“髑髅内有二种虫,游行骨内,常食此脑。复有放逸虫,住顶上,令人疾病。复有发虫,住骨外,常食发根。复有耳虫,食耳中肉。复有鼻虫,食鼻中肉。”如此无孔不入,甚至由体而生,恰恰契合银针令人胆寒的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