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如水其实仅是伪装,倘若将其视为虫,便应知其畏火。
沈珺强集心力,一瞬目眦欲裂,他虽无焚屠符的烈焰张狂,也无神荼冥火能洞穿阴司,然红光之盛营造的焰色假象,足够让他争出一线生机,使剑招在行云流水的身法间运转,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临别之际他同景宁叹过,殊不知还有一日能将其用于剑理,便是一剑斩破万法,万法归于一剑。
灵巧难辨的剑道均为饰金缀玉,而杀人,只需一剑。
玄度终于立定不住,远眺天地红芒大盛,竟引云根复现。他见沈珺所用剑招,有些眼熟,却又并非冰镜剑道,数下撩刺之后,恍然明了:沈珺是将剑道拆解,此为逆行盈月的一部分,宛若天狗蚕食月影,阴翳与剑芒张弛有度。
他既已洞悉其中妙处,便亦寻得破解之道。
玄度灵台澄净,内息充盈,灵息一经调度,稍加外放,就促成气象浩渺,一瞬如白驹过隙,衍绎了四季枯荣与王城兴衰。
方寸之间,即是天地;刹那之间,即是万年。仿佛乾坤物象,皆引颈窥望着这一剑。
当长剑与月相碰撞的顷刻须臾,周匝连风啸都沉寂,沈珺细数着自己沉重的心跳,砰、砰,恍若情深意切时的旖旎情怀,或许微薄,却是鲜活。
鲜活就好。
剑意与灵息相撞的浩瀚之气骤然激荡,吹得他身姿横飞,猛地撞上墙沿,脊骨咔哒一声,再观玄度亦是不复从容,唇边隐约渗出血丝。
沈珺不由屏息暗恼:仍是差一步么?
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却听耳畔生风,面前倏然掷下一剑,紧接一人足踏烟尘,臂缠鳞鞭,身形影影绰绰,以躯体封堵了玄度周旋的余地。
沈珺拾剑一看,正是摇光,不禁要问青竹洛肴何在,可兵贵神速,岂能容他叙旧,二人当即分立两端,趁月相停滞之时联手破障。
鞭影招式轻巧,却是轻起重落,砸出青石板面三寸长痕,漆黑图腾爬上鞭身,暴涨的妖气便再难止息,熏得人眼眶发热。
玄度何许人也,不过袍袖翻振,十二轮月相就恢复如常,即使肉身负伤,光芒仍直冲九霄,势要穿透云阵。
而沈珺剑式流转不休,见招拆招。
原本他同玄度交手,虽多数时候是力所不能及,但你来我往地还有招有法,眼下青竹长鞭一扰入其中,就如顽石坠水,掀动涟漪万千。许是从前陪他习鞭之人随心所欲、招式胡搅蛮缠,才练就了如此使敌手摸不着头脑的鞭法。
这样也好,可谓出奇制胜。沈珺如今寻回旧忆,再看青竹颇感欲言又止,纵然他们之间尚存罅隙,但也有许多话想要诉诸于口,可惜并非良辰。
又一个并非良辰。
沈珺剑锋更淬三分猛戾,鳞鞭与月相缠斗不休,犹若双龙衔珠。青竹消瘦身躯亦如另一柄长鞭,不过是以骨节为链,角度刁钻,全然不顾肉体的刺痛,似乎咬牙切齿,誓要将眼前人嚼碎了吞进腹中,是动物纯粹的恨意,不参杂任何复杂情感、抑或顾忌,相较之下,他在却月观说“唯独恨不了你”,也许不是虚言。
沈珺思及此,杀招不由微顿,旋即又面色一凝,敏锐捕捉到玄度身法疏漏,心脏却狂震不已。
这是极好的一剑、他梦寐以求的一剑,势必能将玄度一击毙命。
可青竹为牵扯玄度,使其露出这一破绽,身形遮挡在前,强行出手亦会重伤于他,何况孰知万物有灵是否化解,杀了玄度就有用吗?沈珺不免踟蹰,心道此番不成,再等下次便好,玄度也并非神仙降世,总会有再出现破绽的时候。
但不待沈珺深思熟虑,不过举剑间隙,突地听闻破空尖啸声起,他胸腔脏器跳动一时间抵达顶点,惊愕内只见魂魄铸就的双生剑势如飞矢,于玄度蓦然瞪大的瞳眸中一前一后、彻底将其生门封死,狠戾地击碎命脉,亦贯穿了青竹心俞。
“青竹!”
沈珺下意识阻拦,却被魂剑刺透掌心而过,左掌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洪水,他浑然不觉。
魂剑所杀,是神魂俱灭的下场,而妖物本就无魂无魄,他分辨不出地上横尸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然而他记得虺蚺蛇身庞大,只得抱水而栖,人形具是幻体,故此脱不离抱犊山,可当他俯下身探青竹后颈,七寸处伤疤分外骇目,遂想起洛肴曾向他坦明的地府寻物一事,也是洛肴不愿重返此地的缘由。
那弯弯一道疤痕像硬生生剥去的蛇鳞,令沈珺再起身时,恍惚万籁静声,偌大的山川空寂无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宵旷野独行者的茫然。
抱犊山从前不叫抱犊山。
青竹也不叫青竹,他没有名字,仅是寻常的一条山林野蚺,偶然得来机缘修炼妖道,汲日精月华,盘水而栖,身长百尺。不论话本注释抑或口口相传,皆唤他虺蚺。
虺蚺常年盘踞山头,除却他之外,就只有一方亦不知名的道观,观中有几个老道士,化形之初,他会悄悄溜上树梢听他们诵经斋醮,然后在心里讽刺都是些半吊子的假僧,连他这个妖怪都瞧不出来。
一来二往,老道士们倒是皆注意到他,笑着说哪家的孩子跑上山来,又说山中没甚有意思的,便递给他一根方折下的翠竹枝,让他随意闲晃,切记莫冲撞了诸神真仙便好。
如此春秋轮转,老道士们摇摇头叹气道“这小孩怎么长不大”,看着他的脸一年一年犹似初相逢时那般稚嫩,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垂垂老矣,直到偶然时分他勾着指头,总觉得老道士们数量少了,问起来,余下的人默然半晌,才说:“他呀,又去做如你一样的小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