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暖纠缠的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平灵口中的太师父,她有一头银白的长发,一身优雅的风姿,和一张经历了漫长岁月,从容老去的脸。
那时的她尚在襁褓,是裹在一块姜黄色的小棉被里,被人遗弃到梨花树下的弃婴。
她将她捡起来,问身后一名容貌温婉的女弟子,“这么小的孩子能吃什么?”
女弟子眼里尽是茫然,绞尽脑汁地说出两样东西,“羊奶,或是米汤?”
“我们有这些东西吗?”两金问。
“没有。”女弟子说,但是我们可以去买几头羊,我们钱多得要命。
女弟子就是她未来的师父,她听见两金叫她月集,丘月集。
她们不大会养孩子,经常喂了上顿忘记喂下顿,她们给她做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摇摇床,经常摇着摇着自己就睡着了。她从床上摔下来,吓了她们一跳,两金总会最先埋怨月集。
“你连孩子都看不好,摔傻了我们就只能养个傻子了。”两金年纪大了,便觉自己糊涂的有理。
月集一只手把她提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而她只是“咯咯咯”的笑。
“阿梨,这是几?”月集跟她比手指,担心真摔出什么问题。
“先抱起来,一会儿勒死了。”两金看着提着孩子后脖领子的月集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住。
她们有很大的殿宇,有成百上千的宗门弟子,她们是雾生山的主人,雾渺宗的领主,她们被江湖人称作八寒地狱——皈命阎罗。
但是她们对她极好,教她道理和武艺,她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姜梨。
她们将梨花盛开的时候定为她的生辰。她在树下一圈一圈的跑,一年一年的长大,六岁那年,两金给她做了一碗难吃的长寿面,一脸兴致的问,“听说你已有了长大后的志向,说出来给太师父听听。”
小姜梨昂首挺胸,“卧美人膝,掌天下权,乱世江湖,万首称臣!”
这孩子让她们养废了。
她看见师父和太师父一起皱眉,“这就是你琢磨了六个晚上的鸿鹄之志?世间权势最累人,来时费尽心机,去时石火一现,你竟还争它,以身殉物,如此愚蠢。”
小姜梨不解,“别人家的师父不都盼着徒弟有野心吗?而且我听外面的人说,若非我们不争,天下令主都要易姓。”
太师父揣着手抬眉,“易来做什么?成千上万的鬼心思揣在别人腔子里,能掏出几颗真心。天下令主陆祁阳年刚四十就秃了脑门,你以为是他自己薅的?别干那些耗费心血的蠢事。”
小姜梨愁眉苦脸,“可是太师父,若我们不以刀剑为伍,以何为生?”
一把小刻刀掷到了她面前。
“我们可以开棺材铺。”她看见太师父一脸骄傲的说,“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做棺材的,若是当年我没学武,现在也是个富得流油的棺材铺掌柜了。”
腰间佩剑在剑鞘中发出不满的嗡鸣,小姜梨看看手里锋芒毕露的鬼刃剑,又看看桌上的刻刀,“我学艺多年,竟然是为了开棺材铺的?”
“木雕我们也会做,要学吗?”她们异口同声,她垂头丧气。
她们看着她笑了,很容易被她的小失落取悦,笑声徜徉在山林之间,梨花落了满头,像场温和轻柔的雪。她被那场温柔所惑,想握一握她们的手,一手抓空,怅然睁眼,看见的是满眼重归尘世的昏沉。
更漏里的细沙不知什么时候流光了,已经到了该上更的日子。她趿鞋下床,抓起冷硬的更锤。原来她做棺材的手艺是太师父传给她的,原来她没爹没娘,是在雾生山长大的孩子。她们不希望她活得太累,更不希望她踏足江湖。
那她现在,活成她们想要看到的样子了吗?
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是姜染还是姜梨,如果她是姜梨,曾经出现在梦里,满眼狠厉的人是谁,那个人为什么会活成那样。酆记自称跟她一起长大的伙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师父和太师父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推开门迎进一室长夜,她望着漫天混沌的星斗呢喃,“总会有答案的吧。”
“你们说,门主到底醒没醒?”
与此同时,暗中观察她多日的焦与平灵等人也有了解开不的疑问,平灵对他们说了两金花的事,只知道她似乎忆起了两金,并不知道她还将刻有两金的木雕卖了出去。
焦与也觉得稀奇,“门主之前走火入魔,从来没提到过太宗主,怎么这次这么反常。”
前几次的姜梨比现在更没条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从不与人沟通,仿佛只是独自沉浸在一件事情里,这次的姜梨比上次清醒,也比上次有人情味。
“但若说是想起来了,荷包里那点银子,她每天都要关上门数两遍,真醒了怎么还会在意这点小钱?”焦与说。
“何止数钱。”林令道,“对门那位付公子,她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惦记着。”
“付公子好像没那个意思,这段时日都不与我们走动了。反倒是那个张家大宅的张进卿,总在我们门口晃悠。”
“张进卿入不了门主的眼。”
话题逐渐走偏,七嘴八舌的讨论,只有童换没吭声,透过窗户遥遥看向付记的墙头,她觉得付记和付锦衾,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至于那个张进卿,童换更看不上他,觉得他像个心甘情愿的傻子。
这人自从在她这里买了木雕后,便似有了正当出入酆记的理由,姜染偶有意图去点心铺,总能被他好巧不巧地拦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