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兴庆宫位居皇宫西面,与阴暗的永巷只隔一条御道。若无轿子可乘,每次从他宫往返,都非走得腰酸腿疼不可。娘是终日不出门的,宣清这两年也变得不大爱见人,这宫里的一应所需,都是宣瑶扶着墙根,一步步走着带回来的。她足底的茧子磨坏了一层就长新的一层,脚也越来越宽肥,每次宴会上都会惹来不少嘲笑。
娘的房里还是一片昏暗,蜡烛早已燃尽了,灯花结得满地都是。贴身丫鬟阿穗正睡在床脚踏板上,鼻息如雷。宣瑶轻轻带上屋门,一阵风刮来,好几簇棉絮从门缝掉了下来,这都是她从旧衣服里拆下来挡风的。房屋的朝向不背风,长安的风又如同薄刃的刀子一般,再细微的缝隙也能刮进来。当她掖好门缝,正要出门时,杜才人突然从对面屋中走了出来。
“阿瑶,为何这么早出门?我寻了你好久。”
杜才人不喜那套逢迎谄媚的姿态,若是得知没炭,宁可再得一场伤寒,也不会容许宣瑶低声下气,去求一位太监。宣瑶寻了个由头,支吾过去了。杜才人似信不信,面色仍是不豫:“前日我绣的那双鞋样,你看见了吗?”
宣瑶低头道:“未曾看见。许是阿清又拿去照着画画了呢?”杜才人截口道:“怎的这么大了,还什么事都赖弟弟?阿清天天跟我一道的,他做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宣瑶呆了一呆,也有几分动了气,哽咽道:“那……那我又如何知道!娘,你就是这般!”
杜才人也知话说重了些,叹了口气,将她扯进屋中。又回到门前,指使清扫落叶的小太监去打桶水来,这才在绣墩上坐下来,拉着宣瑶的手,看着她道:“非是娘不疼你。你性子急,娘担心你给人说风就是雨的,上了当还不知道。你别气了,啊。”宣瑶止住了抽泣,见杜才人满面担忧,内心如吃了蜜糖一般,高兴还来不及,却不愿太过显露,仍是一副闷闷的样子,盼着娘再宽慰她几句。杜才人见状,又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怜惜道:“再过一年你就及笄了。戴上我从娘家带来的那副头面,还不知道有多好看哩。我的阿瑶也到底长成大人了呢。”
宣瑶脖子一梗,硬声道:“三姐姐及笄那年,父皇赐给全宫上下人人一碗汤饼。轮到我,谁知道还有什么呢。”杜才人仔细地看着了看她,笑道:“宫里人多口杂的,哪个真心想吃那一碗汤饼呢。放心,娘给你做了一套衣鞋,你穿上以后,他们肯定羡慕得眼红呢……”
宣瑶想象那个场景,胸中热了起来,只是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杜才人瞅着她的神情,揣摩道:“你若在哪看到了那些鞋样,随手带回来便是,娘不会在意的。”宣瑶怒而摔手道:“说到底,娘还是不信我!”
杜才人面色青了几分,捧起了绣绷,淡淡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私运物件出宫货卖,要定个什么罪名,你是认得字的,肯定比娘清楚。”宣瑶捏紧了粉拳,一字一顿道:“娘不必担心,阿瑶不会蠢成这样。”杜才人像是沉浸于刺绣,并不回答。
宣瑶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昨晚……昨晚临睡前,我看到阿清最后从正屋里走出来,手里好像拿了什么。”杜才人闻言抬起了头,整张脸都气白了,低声重复道:“阿清……”宣瑶又站了一会,补充道:“之前我见他在德娘娘宫里和禧殿下划拳,好像输了不少回呢。”杜才人闭了闭眼,喃喃道:“这个不成器的……”
宣瑶嘱咐前来伺候的小太监带紧了门,悄然退出了院子。宣清也从南厢出来,还带着惺忪睡意,险些撞上了宣瑶。他一声“姊姊”还未出口,宣瑶已飞一般地去了,模样竟像未曾看见他。
二
凤宸宫恰在皇城东面,踩着南北通途的中轴线而建,过去不远就是御花园了。此时残冬衰飒,一带寒烟远树,绕着冰封湖面,褪白秋草,真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宣瑶过门不入,竟往凤宸宫侧门而来,正遇着小宫女出来倒马子。那宫女似是新近才来的,看宣瑶面生,只是一意硬瞅着她,身子并不见动弹。有好些个进出的宫人,看见宣瑶杵在门口,妃嫔也不像妃嫔,宫女也不像宫女的,都纷纷噱笑起来。宣瑶面上挂不住了,只得在那宫女又出来打盥面水时,拦下她道:“劳烦姐姐去喊法容姑姑出来,就说兴庆宫来人了。”
那宫女纳罕道:“法容姑姑是娘娘身边一等一的贴身女官,我等怎获得见。”仍复一挨身,进去了。宣瑶无奈,看看日头渐高上来,御花园有了些生人气象,且去略转一转再来。步过几许亭台,就见那夏日里疯长的木棉花,砍得只剩几截断桩,粗夯夯地支在那里,委实难看。宣瑶向来不留心那些专人培植的名贵花木,唯独对这宫里的不速之客情有独钟。这时见没什么好看,估摸着到皇后起身时间了,正要赶回去,一时走得深了,竟不记得来路。她也不急,净拣那红墙曲折的地方,挂着不少名家字画,看着喜人,先闲步了一回。
她一头走,不提防前面亭子上已有两个人了,穿着暗丝云罗纹的锦衫,瞧模样是两位哥哥。宣瑶立住了脚,认出其中一位是大殿下宁王,另一人只是面善。宣瑶所在之处离亭中尚有一湖,但那湖并非死水,尽头一道瀑布流向假山,所以湖水尚未结冰。水上声音传得远,又兼宣瑶有心窃听,自然分毫不漏,尽入耳中。
只听宁殿下道:“六弟话可真吗?”宣瑶这才恍然,原来那人正是诚王了,怪道瞧着眼熟,倒与方才会过的徐公公十分厮像。诚王道:“哥哥不信,只看今年崇福宫的排场就是了。舅舅还说呢,就是少了东宫的,也不能怠慢了崇福宫。要不是圣人有点风声透出来了,底下人也不致各个传说。往常贵妃宫里是什么光景?如今不过两年,不是臣弟说话不好听,可有个鸟飞到哥哥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