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戴着口罩,他也还是认出,那正是曾在陆军医院为聂昭动过手术的方寐医生。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眸看过来。陈雪堂摘下军帽,郑重地朝她点头示敬,她没有过来说什么,只是淡淡微笑。
见这边的安置与医治井然有序,陈雪堂索性也不再往深处走了。他简单交待了院长几句,意思是人手与药品都会加紧筹备,叫大家安心,随后便又上了车,吩咐徐孟冬往南大营的驻地返。
“南京方面回信了没有?”
“还没有,日军炸毁了电台,讯号目前尚未恢复。”
“嗯。”陈雪堂接过徐孟冬递来的热毛巾,抹一把脸,先前倦色稍有好转,却听那人继续道,“所以,夫人那边……也还是没有消息。”
陈雪堂执着毛巾的动作一顿,想起日军轰炸前接到的最后一条电报显示,当日南京飞往北海道的客机遭遇空难,顿觉心口锐痛如割——
“陈长官!”徐孟冬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身见他面上冷汗涔涔,不由担心地道,“陈长官,您伤得不轻,当真还要去视察营防吗?不如先休——”
“无妨。”陈雪堂打断他的话,低头捂住心口,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开车。
“是。”徐孟冬依言重新发动起汽车,心下却难受得厉害——
遇刺虽是假的,受伤却是真的。
当夜日军突袭,陈长官紧急应战,当即连发四道急电向南京求援。可电台被炸毁了,来往的讯息根本得不到传递,上海沦为孤城一座,陈长官唯能亲临前线,带领驻军死守。因着主帅身先士卒,战士们的士气也空前高涨,果真打得日军节节败退。然而,作战中却有一颗榴弹碎片刺入了陈长官的胸口,只差一分便将有性命之忧!
为了稳定军心,陈长官并未声张,甚至连医院也没有去,强行取出弹片匆匆包扎,除了他与士梅再无任何人知其伤情。可谁想到,不知从哪里传出陈长官遇刺重伤,危在旦夕的消息,短短两日竟已传得满城风雨!眼下,陈长官拖着这一身伤痛不肯休息,还要坚持视察营防、探视伤兵,无非就是为了打破谣言,不使众人陷入慌乱。
本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夫人那边却又生死未卜,可想而知陈长官会是多么焦急……
徐孟冬沉下一口气,见陈雪堂闭目倚靠在后座,便也不再说话打扰他休息,只极力将汽车开稳。
未及南营驻地,远远便望见严阵布防。泥泞的雪地里,枪炮军械闪耀出格外刺眼的光芒,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好似随时预备着与日军决一死战。
营地寂静无声,唯余朔风呼啸。陈雪堂率先推门下车,步伐迈得极快极稳,全无半分虚弱之态。驻地士兵见了他,锐气益壮,即使天色晦暗飘雪纷纷,他们的眼神也如金铁般坚毅。
陈雪堂登上阅兵台,方欲讲话,却见门口的两名岗哨将枪一收,齐齐抬手,似乎在向什么人行礼,不由心下一喜——
定是南京方面来人,想来援军有望!
他几步跨下台阶迎出,却见徐孟冬急匆匆地冲进门来,远远就高声道,“陈长官,陈长官!是夫人回来了!”
陈雪堂一时错愕,几疑听错,“你说谁?”
未及徐孟冬复述,那人便已行进门来。陈雪堂骤然顿住脚步,见一个高挑身影从徐孟冬身后走出,发髻散乱,裤脚泥泞,大衣下摆尽是硝土与血污。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双眼紧紧盯在他身上,似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无力去讲,眼里却写满了关切。
只那么一个眼神,他已明白她因何去而复返。
他接过她手里的皮箱,轻轻将她脸颊上的乱发拂开,转而握住她的手,笑着道,“没有人刺杀我,都是谣言,我没事。”
有时尽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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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聂二人今夜同住一间寝帐。一来是营地资源紧张,二来,当着一众士兵的面,这夫妻俩也实在没有分帐睡的道理。
草草搭建的军帐中,条件十分简陋,到了夜里更加阴冷,唯能点燃炭炉取暖。
聂昭本已入睡,却几番惊醒,放心不下陈雪堂的伤势。她悄悄起身,绕过挡在二人床榻中间的帘布,见那人仰首睡在床上,睡得还算安稳,呼吸却明显有些急促和浑浊。
想来是炉火烧得太旺,帐门又紧闭,才有些窒闷吧。她轻手将帐门推开一道缝隙,却担心陈雪堂着凉,便取来自己的羊毛披肩盖到他身上,又转身行到风口的位置,坐在那里为他挡风。
他的呼吸渐渐匀长平缓,她也放下心来。
借着炉火的光亮,她静静去看他的眉眼——还是印象里那个金质玉相的美周郎,多少年还是一样的风采绝佳,沉稳优雅。只在这一刻,安静的军帐中,幽微的炉火下,才显露出他眉间一道浅浅的痕;才显露出,这半壁河山压在他一人之肩的忧思与沉重。
回想今早见面时,他嘴上说着没事,她却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对,赶忙就寻了无人处为他处理伤口。脱下军氅才发现,他的衬衣都被血浸透了,绷带胡乱绑着,紧贴在血痂上,取都取不下来,还是她用手帕蘸了清水慢慢化开的。
徐孟冬急忙找她诉苦,说陈长官太为难人了,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他一个粗枝大叶的大男人,哪里懂得如何止血,如何包扎?可陈长官却不许任何女子来做,万幸她回来得及时,否则伤势定要恶化……
念及此处,聂昭不禁笑出声来。方才还感喟眼前之人手握重兵,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呢,此刻却又觉得,他就像个青涩倔强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