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玉郎,天下之患,从来?都在于土崩,而非瓦解。3”
第116章隐户
若把王朝天下比作一间房屋,那?么,其崩溃永远不会源自瓦块的散落,而是由于支撑其墙体的一粒粒尘土的坍塌。
对此?,汉人早有成言。
秦之末世?,陈涉、吴广既无权势,又无资财,却能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令天下百姓云集影从。
所为者何?
学者曰:“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谓之土崩。”1
汉景帝时,七国作乱,威严临于封国,资财比于京师,带甲数十万,浩浩然兴师西进,而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何以故?
君子曰:“盖景帝德泽未衰,百姓安土乐俗,使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2
读史之人,无一不对这?段解释感到熟悉。
谢瑾年幼之时,便?曾在谢怀的教导下,熟读《太史公书》。
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从不曾真正将这?句话印到心里。
江左的门阀世?家?太多了。
他们根深蒂固,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枝繁叶茂,他们张牙舞爪。
如?此?情形之下,谁还会看得到被他们死死踩在地下、连呜咽都发不出几声?的可怜下民呢?
典籍说土崩之患甚于瓦解,可尘土究竟微弱,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之人,只能听?得到瓦块的声?音,看得到瓦解的威胁,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对于“瓦解”的无限恐慌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抚离自己最近的权贵重臣。
毕竟,与权贵们相比,来自平民百姓的威胁,实在太过?脆弱,也太过?遥远,简直就?像一个虚假的谣言——谁会相信、群蚁竟能吞噬猛象呢?
可就?是这?样?看似渺小的威胁,一旦联合起来席卷而至,也会引发难以阻挡的滔滔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想要彻底淹没这?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江山。
谢瑾疲惫极了,也无力极了。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江左生来便?是这?副世?家?与王权共治天下的样?貌。
数十年前,江左初立,彼时世?家?虽然势大,但却尚有不少能够顾全大局的杰出人物。
那?时的江左,有勉强算得上明主的元帝、明帝,有致力于和辑士庶、为江左谋一个安稳局面的王丞相,有江南江北浴血奋战、不计私利为国为民的郗司空。
可如?今呢?
如?今的江左,只有一个无能但狭隘的君主,和无数只看得到自家?利益的短见士族。
谢瑾从小就?想成为郗照那?般的能臣,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亦步亦趋,做的无不是王引当日所为之事。
当年王引联合侨、吴二姓世?家?大族,以让出一半皇权为代?价,共同拥立元帝践祚,在江左重续中朝江山的同时,也使得琅琊王氏真正获得了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力。
而如?今的自己,百般筹谋,游走于司马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谯郡桓氏等诸多世?家?之间,苦苦维系着江左这?一副摇摇欲坠的局面,为这?个脆弱而无力的王朝续命。
谢瑾知道这?没有意义。
正如?郗归所说,江左是一个生来便?带有绝症的怪胎,永远都不可能茁壮成长?。
可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如?此?情势之下,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背弃自己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愦愦然粉饰太平的懦弱权臣。
他非但不能如?郗司空那?般为江左而战,还要死守着“时机未熟”这?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劝阻郗归,使她打消那?些激进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