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宴上讲了几句话,莫不是为国尽忠,我意与各位将军同甘共苦之类;他们将酒一口喝干摔在地上,誓与我同进退,望向我的眼神尊敬而恭谨。
我心下微微了然,太子身在军中,军士们自然不敢不尽力;更何况这是舅舅吕释之的部队,算是我的嫡系。
一路上我和他们同吃同睡,他们倒是没将我看成羸弱的皇子。再说我自从练武以来,身形便有所改变,双肩宽阔,脚步沉稳,后背厚实,身形颀长,看起来就像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路上我认识了许多将领,却没有刻意结交,对整个军队来说,我本就是高高在上,如同图腾一般的精神支柱,无需自降身价,收买人心。这种小事,就让吕释之去做便好。
晚上宴会终了,我回到自己的寝室,恶来躬身准备帮我点灯,我摇了摇头。
周遭静静的,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的微弱虫鸣。楚王料定,今夜燕王并不会来乘虚攻城。我撩袍在榻上坐下,刚才的酒意还涨在我的脑中。
从身侧取下了父皇赐予我的青铜剑,将它平放于双腿,仰头望向阑干外,只见月光遮蔽了周围的星辉,不禁伸手抚上铺满白霜剑鞘,寒气逼人。
大幕,已经拉开了。
生存与死亡……
荣耀与耻辱……
身处平沙无垠的战场……心中却并不在意虚名了。
我所要的从不曾如此的简单。
一切的权谋,最终之化为两个字——胜利。
只有胜利,如今才是真实的;
我现在唯一渴望的,便是胜利。
只见剑刃在朦胧的清辉中泛着光,隐约刻着一条纹龙。伸指在剑上一弹,只听浅浅的一声,却透着凄厉,绕梁不绝。
外面似乎有人影,我轻抚了剑身,剑音立止。
“太子,是孤。”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楚王,不知他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微微颔首,恶来便开门,只见楚王的黑影立在门口,长发披在身后。
恶来侧身点灯,一簇烛火跳跃了起来,一瞬间便将房间内染成暗色的橙黄。我这才看清楚王精致的面庞,他明明饮酒甚多,却无一丝微熏迹象。
夜风轻鼓着他紫色的袍袖,他缓步来到了我的身前,我不禁忽然想起……我和他相知相识不过三月……他还有很多,我不曾知晓,就好比他夜色中的气质,就好比他行军时的光华。
我做势请他,他便上塌跪坐在了我的对面。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微微一笑:“先生一路劳顿,也该早些歇息才是,至于破敌之策,孤本是想明早再议……”
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先生请用茶。”他默默地接过,轻啜了一口,举止优雅,沉静而魅惑。给人的感觉,和白日……不尽相同。
他骑在马上,如同军中的阳光;如今夜里,他却化身夜色。
他抬眼,双眸在烛中璀璨如宝石,灼灼望我,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牵引人心:“太子觉得在英勇强悍上,同燕王比谁高谁下?”
我沉默良久,道:“孤不如燕王。”
他观察的着我的面色,将茶盏放下:“但此战,太子行大义,燕王行不义;为太子效力者,皆为思安忠诚之士,投燕王之人,皆为盼天下大乱之辈;太子粮草充足,燕王却不能旷日持久。故太子三万人,固守坚城,已有不败之相。只是……”
呼吸紧了些,手中不觉已攒紧了拳:“只是什么……”我问道。
“只是若是太子要得胜机,还需燕王露出破绽。”
我沉吟片刻……看来楚王来此,却已是想好破敌之策了。
我开口道:“愿闻其祥。”
楚王微微勾了嘴角:“太子,孤只用自引两万军去蓟州,十日之内定破城。”
我沉吟道:“蓟州是燕国首府;蓟北雄关也是天下雄险奇秀,先生两万兵马……”
他略略沉吟:“臧荼本是项羽大将,未定汉业前孤与他交手多次,其人暴躁易怒,不谙谋略。再者如今其子留守蓟州,城中分兵一半,四万在此攻城。孓城易守难攻,一时难下,待孤引军攻蓟州,臧荼必回防蓟州,此城之围亦解……太子无需多虑,想孤半生戎马,当年兵不足三万,将不足千人,连破燕、赵,齐,如翻掌尔。如今区区燕地,两万人足矣。请太子在此静候,等臧荼军失城回援时,出城掩杀!”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道:“再者,孙子兵法云,深入敌境则军心稳固,浅入敌境则军心涣散。这两万人进入燕境之后,必然拼死求生,如此,羸兵也能化身勇士,今夜三更,便是出城最佳时机。”
窗外的微风吹透我背上渗出的虚汗,传来微微的凉意,我酒醒了大半。
看着房内跳动的烛火,将张牙舞爪的黑影画于墙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便是……要开战了么。
当时仅在心中设想的图景,竟如此快便要变为现实……
按说,我不应有任何的犹豫……
但不知为何,我心底最深处,仍有一丝惶恐。
父皇……知道楚王要随军出征后,竟赏赐了我干将之剑。难道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么……我并不知晓。
挑挑眉,撑住了额头,我心下一笑,真是庸人自扰。
我在向父皇亲兵出征时,就已将性命交于他了;如今,又复何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着楚王烛光下的俊容,我轻轻地问道:“士兵们都准备好了?”
“只等太子下令。”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一半兵符取出,递在他手里:“去吧,孤等着你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