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微第一次听竟有妇人连孩子都不喜欢,她颇为称奇,“可若是有了孩子,夫君也会多多眷恋你几分,更有甚者,你说什么他都会听你的!”
孟追欢莫名想起了颇为喜欢逗弄阿新、一下朝便是教阿新读书的孔文质。
她轻轻摇着头,“是这样吗?不过我小孩也不是我夫君亲生的啊。”
孟追欢别了陈尚微后,却不去急着回中书省中上值,而是纵马出宫。
从史馆中禁足放出后,她早已不是越次入对、圣眷正隆的孟舍人。
李忧民不再将变法的核心要务交给她,分到她案头的,如今只剩下册封勋爵、歌功颂德的文书,她静静地坐在案前为这些文书润笔添墨,一如她阿爷在中书省中的日日夜夜。
孟追欢也开始频繁出入长安城中的大小酒坊,等着如同所有遭贬斥的诗人一般在醉生梦死间吟出一首千古绝句来。
明光军中的两大酒蒙子宇文飞熊和那日苏俨然成为了她最好的酒友,她会告诉他们长安城中哪一家酒坊的酒最烈最醇香、他们则会在她喝昏过去的时候将她送回家。
他俩酒品极好,前一日喝醉时说过的话第二日便再也不记得。最重要的是他们俩永远不知道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悲伤与哀切。
孟追欢长饮一口石冻春,此酒香如梅花,不易醉人,饮上一夜也不妨。
她撑着脑袋望向眼前喝得昏昏沉沉的二人,“你们知道吗?我觉得——韩愈是个疯子!”
宇文飞熊捋了捋胡须,摇了摇头,“这是谁?不是明光军的吧?我跟你说,我们军营不招疯子。”
那日苏攀起宇文飞熊的肩膀,“我知道有个突厥巫医,放点血下个咒,在治疯病上很有一手!”
孟追欢早已习惯了这俩人你问地他答天,还是自说自话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遭了圣人贬斥,还肯将衰朽残年托付到一个注定不会赏识自己的君主身上的人呢
这里说的是韩愈“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因谏迎佛骨一事遭到皇帝的贬斥,最终夕贬潮州路八千。
?”
那日苏嗯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那确实是有点疯病。”
酒过情肠,孟追欢看了看眼前这二人,突然好奇道,“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要追随李承玠?”
宇文飞熊的眼中蒙上刹那间的清明,“阿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便是刀风剑雨,我亦往!”
那日苏以手撑头,轻轻笑道,“我本来是出来放羊的,羊却全丢了,我将身上仅剩的一张羊皮换了马奶酒喝,那时是寒冬腊月,我本想就这么醉死在草原上。但是我见到了王爷,我完全不记得他穿得什么、使得什么武器,我只知道他的马上挂满了带血的人头,我以为下一刻我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他没有杀我,他将我带回了明光军军营,从那天起,将军就是我的新可汗!”
孟追欢对着那日苏哼了一声,“你说的我都快要爱上他了。”
“真的吗?”
却听酒坊门口一个悠悠的男声传过,是孟追欢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忙趴在桌案上倒头装醉。
李承玠心里暗骂两声窝囊废,你之前有本事指着他的脸骂反贼,现在怎么没本事面对他。
他手狠狠地揪过孟追欢的脸,留下道道红痕,“起来,不准装醉,你什么酒量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孟追欢仍旧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孟追欢你给我听着,你这次就算喝死,我也绝对不会送你回去的!”
回应李承玠却的只有孟追欢趴在桌上均匀的呼吸和轻浅的酒酣。
李承玠长吁一口气,望着眼前仍旧清醒的宇文飞熊和那日苏二人,“你们两个谁把她叫出来的,谁就把她送回去!”
宇文飞熊看着眼前燃烧着隐隐怒火的李承玠连连摆手道,“是她自己要出来的,和我可没关系。”
那日苏也在一旁连连附和,“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我答应了王爷再也不酒后纵马的!”
李承玠深吸一口气,罢了,他上辈子不知道惹了哪一路神仙,这辈子才会屡次被酒蒙子折磨。
李承玠单手将孟追欢提起扛到了他的花马坐骑上,孟追欢才吃了不少酒,被颠得直要呕吐出来。
她也不敢装醉了,还趴在那马上就对着李承玠大吼道,“照夜白,放我下来!”
李承玠却仍是牵着那匹花马仍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她可以装醉,同样地,他也可以装聋。
孟追欢连叫了几声,李承玠都不应。
孟追欢酒意上头,想起午后陈尚微说得“有了孩子,你说什么他都会听你的”,她突然间想试一试,照夜白是不是也会如此呢?
孟追欢又对着李承玠颀长的身影大吼道,“李承玠,我怀孕了!”
:也须闲步也骑驴
生育,对于孟追欢而言,不过是苦难的换一种说辞。
因为阿娘的生育,孟追欢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成为没有母亲疼的小孩。
因为姨母的生育,孟追欢失去了姨母的全身心的照顾,薛观音将其源源不断的母性都付诸于那个新生的男婴,她的表弟。
因为她自己的生育,哪怕知道李承玠可能死于沙州一役,她仍要匆匆嫁给孔文质,美名其曰遮掩丑事,她却只能在新婚夜偷偷地为她早逝的爱人烧纸。
弄璋之喜注定于她有缘无份,生育对她而言,是迟迟不来的月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大了的肚子,是宫中嬷嬷们鄙夷的目光,是姨母满脸疲惫地为她挑选着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