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丽,则盘坐于七彩祥云之上,唇瓣微弯,目不斜视。论做工,她显然是这里头最精致的。头顶一圈圆形宝光皆由玉石镶嵌,通肩大衣线条亦是流畅飘逸,如水纹堆迭,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起。
有眼尖的立马惊呼出声:“是西王母蟠桃宴!”
众人随之顿悟。
南朝道教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书生,都以坐而论道、谈玄登仙为江左风流。荀家更是世代笃信天师教,族中子弟名字里常带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门的象征。
譬如荀皇后的父亲“荀慎之”,兄长“荀勉之”。
荀皇后自己也是天师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尘子关系匪浅。那困扰她多年的头疾,就是靠这位半仙炼制的丹药,才压制下来。
而道门学说中,西王母乃众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诚如人间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便是荀皇后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这场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长生不老的法宝。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贺礼,既投了荀皇后所好,又应时应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过。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些特殊含义,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摆件,拿来送礼,绰绰有余。
没有辱没那句“用了点巧思”。
荀皇后喜不自胜,当场赏了胡氏好些金饼。
其余宾客也是赞不绝口。
胡氏满面春风,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一件笨重蠢物,送给娘娘打发时间。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么妙招,还是家里这个不成器的孙女给出的主意。里头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来的香料木,说这样更有韵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后听完更加惊喜,闭眼仔细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旷神怡,直夸沈令宜有心。
众人效仿品鉴,奉承声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让各位见笑。”
周围奉承声更大。
却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语气颇为挑衅:“自古香药不分家,要论这辨香识药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传说她那鼻子已练得比灵犬还精,只消轻轻一闻,哪怕百余种香料混杂在一处,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晏清郡主家学渊源,想是青出于蓝,不如就来说一说,这座假山水里头,都分别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排射过来,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约而同握紧了手。
沈盈缺位于风暴中心,却是一派淡然,不仅不躲闪,还抬起一双清明的眼,径直望向对面挑事之人。
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若满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逊沈令宜。只是看人时,双眼总习惯性地高抬微眯,带起几分倨傲之气,显得不甚好相与。此刻看着沈盈缺,更是目光着火。
正是秋贵妃的内姪,宣城县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档姓氏,当属“荀”“颂”二姓。十三年前,颂相公领着颂氏阖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独大。唯一能勉强与其一争锋芒的,就只有荥阳秋氏。
也便是秋贵妃的“秋”。
众所周知,天禧帝的后宫,一半由荀皇后说了算,另一半则是这位贵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诞下的皇子吴兴王,更是如今公认的、争夺储位的强劲人选,和萧意卿势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两派,一派以荀家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则为秋家马首是瞻,日日巴望着能抓到萧意卿的错处,好废了他,拥立吴兴王上位。
沈盈缺从前养在荀皇后膝下,又是内定的太子妃,立场自然属于“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谓针尖对麦芒,每次见面不吵出满天星斗不算完。这会子又碰上,秋雯君会当众向她发难,也不足为奇。
她只是没想到,荀皇后一向视秋贵妃为眼中钉,生辰宴都不给她下帖,竟会容许她侄女过来胡作非为。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摇头失笑。
秋雯君以为她是在笑话自己,当下越发着恼,甩开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连令堂都嫌你粗蠢,不愿传授你看家本事,以至于你连一样香料木也辨认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确不曾教过她辨香识药之术,倒也不是因为她笨,单纯就是没时间。
落凤城地处边境,每天冲突不断,伤员也是只增不减,阿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哪有闲暇教她这些?
阿母对此也颇为愧疚,嘴里总是念叨,等以后战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传授给她,让她也能救死扶伤,她还期待了好久。
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她们原来是等不到这个“以后”的……
后来进了皇宫,荀皇后有意将她养歪,更加不会教她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个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还是名动天下的药石大家,若是连这点寻常闺秀都能评说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别不出,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时别说她,连百草堂的名誉也会跟着受损。
秋雯君拿这事为难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别了多年苗头的老对手啊……
但可惜,这回要让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