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最后,她们抱在一起哭,却是为了截然不同的理由。
姐姐到底还是和杜守拙结婚了。像是为了赌气,几个月后,她也匆匆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一位姓夏的木讷男人,国字脸,戴厚厚眼镜,随身带一个手帕,在外面吃饭喝茶,他就先帮她把桌椅擦一擦。他们相处时,他的话很少,只是偶尔点头,说道:“很好,很好。”
她嫌他了无生趣,父母却很喜欢他,知道他踏实上进,一门心思想着读书深造,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脾气又好,吵架时总是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尴尬地笑着,任由她来骂。
两个女儿都有了着落,两个家庭也稳定,把孩子的事列入计划,父母也都松了口气。可午夜梦回时,她总是意难平。杜守拙发迹发得很快,才四五年光景,他们家出行就靠车代步。
姐姐原本是又黑又瘦的一个人,娇养一番,头发烫卷,平白生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来。她倒是憔悴不少,夏虽然才学好,可是在单位不懂关系,处处受人排挤。眼看着他就混不出头,房子也分不到,她又气又急,心一烦就和他吵。
姐姐知道他们的矛盾,两边劝和,对她道:“小夏是个好人,我也很喜欢他。他会对你好的,你先稍微放宽心,别总是催着他。”
她不说话,心里自然不服气,想着这鬼话说给谁听啊。真的喜欢,为什么当年要抢她的男人。
后来姐姐摔伤了胳膊,家里的事情顾不上,她就是时不时过去帮衬。她自然是有私心的,每次去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他那时候也忙,半个月才回一次家。起初见了她,也不过是淡淡,她有些挫败,也弄不清他有没有知道当年的内情。直到一次,姐姐去照顾生病的杜秋,没留心就让他们独处,他特意带了一瓶酒,他们都喝了许多。
说了许多琐碎的闲话,终于聊到过往,他道:“我和你姐姐的结合,是时代与命运的阴错阳差。”
她一抬头,见他的眼里有泪光,澄澈如镜,照出他们这么多年的蹉跎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哭着扑倒他的怀里。
两个月后,她怀孕了,偷偷托关系去验性别,是个男孩。他求她别打胎,道:“这个孩子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外甥,可我会对他像对亲儿子一样。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就把他接到身边。杜秋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一样对他好。”
她起先是惴惴不安的,生怕那两个人看出破绽来。可夏欣喜若狂,姐姐也很是为她高兴,还四处为她找医生,准备孩子的衣服鞋子。她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文卿这个名字是杜守拙取的,她对外只说是自己从字典上挑的。
夏文卿出生那天,她的喜悦达到了顶峰,然后迅速坠落,只剩余生的追悔莫及。杜守拙自然没来医院,忙于工作,月子里也只看过她一次。是夏和姐姐守着她,他们还笑着抱起孩子说,长得真像爸爸。
夏文卿越大,夏对他就越好,甚至动了出国的念头。他白天上班,晚上温书,清晨六点醒,给家里做了早饭再骑车去单位。等他说他们要举家出国时,她吓了一跳,连忙说了许多不该走的道理:人生地不熟,离娘家又远,孩子也不习惯。
夏并不勉强她,只是道:“没事,你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我先出去,等拿到身份了再回来问你的意思。”
她那时还存了些侥幸,又不是八十年代,去中餐馆洗碗也要留下去。他只是去美国公司里当工程师,绿卡也没那么好拿。可他一走,她又忧心起来,生怕他在美国为了身份和别人结婚,或者是移情别恋。
好在一年后,他终于回来了,问她考虑的怎么样。她到底还是跟着他走了,杜守拙自然没有挽留,父母那年已经过世了,姐姐又劝她把握机会。她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
到了美国,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既新鲜又惶恐,她的娇小个子埋在人堆里是看得不到头的。日子难过时她是埋怨过他的,可心里还是拿他当依靠。二十年风雨坚守,偶尔的拌嘴,长久的陪伴,她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人。原本想着等夏文卿工作,他们自有很长的闲暇可以享受。
但他又忽然病了。这时她才惊觉,不是他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他。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像是块砖摆在家里,倒有沉甸甸的分量。
为了钱的事,她有想去求过杜守拙,夏却断然拒绝。他脸上露出屈辱的神色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临别时刻,他搭着她的手,道:“是命,我认了,别怪你自己。”
杜守拙盯着她的十字架看了一阵,道:“你怎么就信教了?以前你是连庙里的菩萨都不愿意拜的。”
“做了亏心事,也就不能不信了。”
“你也不要这样子,现在孩子们不是都很好吗?”他习惯性板起脸,又生怕太严肃,笑了笑道:“你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我不知道文卿来找你了,我本来想把他劝走,但是他不愿意走。”
“别让他走了,留下来吧,也当是陪陪我。你也留下来陪我,那就更好了。”
“别这样了,为过去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这事的过错在我,我已经不求这辈子能偿还,只希望来世的。可是孩子都是无辜的。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但看在许多事情的份上,给文卿留一条活路吧。他原本就不该回来,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带他走的。”
他皱眉,觉得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有太多感情用事,眼泪与哀情也多,败坏了久别重逢的兴致。他原本是很乐意见到她的。
他略显不耐烦道:“你别太操心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的侄子,但钱我也一样不会少了他的。”
“我要求你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杜秋和他,他们两姐弟个性都那么强,以后难免有纷争。”
“这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他顿了顿,道:“你的白发不少,应该去染一染。”
“随他去吧。我知道自己老了。”
“我老得比你更快,所以看出来你还是很年轻的。”他很自在地望着她的白发,笑道:“你也别急着走,好吗?以后有些事我还要找你商量。”
她同意了。但他们想的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事。她只想着多留一段时间,从旁诱劝,以便能把夏文卿带走。
杜守拙不禁飘飘然,想着这人生到这境地已算圆满。有两女一儿在身旁,破镜也能重圆,到了他现在的地位,他们走得近些,也不至于有人说闲话。他只当她是来为儿子讨一些好处的,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夏文卿到底是他的血脉,就算不认祖归宗,以侄子的身份,也理应拿一些钱。
“你放心好了,我对文卿早就有安排了。我本来就想把他叫到身边来,只是小秋一直不结婚,不太方便。现在他跟着我,什么都好办了。这个家总是有他一份的。”
荣达的潘总突然以私人名义请杜秋吃饭。她自然去了,猜他是有事要同自己说。虽然荣达自资代债的事闹出些波折来,但他们的交情没受影响,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往来。生意场不过如此,帮来帮去,混个脸熟,只要手里有资源能动,总是不缺朋友的。
潘总把杜秋请来,先是大大方方把她恭维了一番,酒过三巡,才说出正题,道:“其实我是有件事想麻烦杜总你,不知道方不方便。怎么说呢?是我儿子工作的事。”
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办起来比较急。下个月结束招聘流程,到今天他儿子的简历才递出去。属实是庸才中较嚣张的一类。不过对面欠过她一个人情,一通电话过去安排个闲职还是容易的。这小子入职也无非是混日子,做上一年半载,充实了履历,他爸估计对他来另有打算。这样两边都不难堪,杜秋也乐意帮这个忙。
她把酒杯满上,笑道:“潘总别紧张,一句话的事,给我五天,我给你一个回应。”
“杜总爽快人,我敬你。”他喜上眉梢,一连喝了三杯。
“客气了,你也是为家里操心了。不容易啊。”
“别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也就听听。要我说啊,是儿孙要享父母福。我真是操不完的心啊。倒不是占杜总便宜,我是真的想啊,我儿子有你们家里人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也不要这么说。我们家的人是各个出息,有时候太有本事了,也不好,都进去了。”她说的是朱明思的事,少见的促狭。他疑心她是醉了,不着痕迹把话题转过去,道:“杜总,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我是责无旁贷的。”
“其实大家都是朋友,潘总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这次就是举手之劳。”这些都是场面话,从耳朵里顺一遍就好。杜秋刻意一顿,关键在后面,“其实我也就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听说环宇的钱总和您关系不错,有空能不能一起叫来吃个饭?”
“当然没问题,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不过有一件事,他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可能有时话不太中听,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钱忠恕算是老资格的企业家,搞连锁商超起家,虽然近几年收到国外资本冲击,效益走低,但他手头还控制着多家投资公司,实力雄厚。但真正确立他江湖地位,倒是一桩官司。十五年前,他突然被人以诈骗和行贿的罪名带走。本以为他要进去待上几年,没想到喝了茶出来,有惊无险过了这关。这件事后,他也低调了不少,醉心公益和投资。虽然事后证明当初落难是站错了队,但没有深究,就足以证明他在政商两界底气都算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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