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窗外的月光和窗内的灯光比试着谁亮谁暗,车窗成了它们较劲的对象。
车窗一半月光一半灯光,蒲晓望过去时,她的脸晦暗地印在上面。
眉毛缺了半边——被月光吞掉了。
脸暗了半边——被灯光涂黑了。
唯有一双眼睛,踏踏实实地浮现在车窗上。
眸子里倒映着的,除了对未知路程的忐忑以及十六年来第一次坐火车的局促不安外,更多是对未来的期待和难掩的开心。
上学——那是好事。
真真好的事儿。
前往南青市的这条路她虽然第一次走,但实际上从过年到现在,三个月来,这条路已经在她脑海中走过了万千遍。
只不过那时盘算的不是去南青市上学,而是打工。
去年十一月,临近新的一年,末了末了…她爸在工地出了意外。从一个不太高的架子上摔落,磕到了脑袋,做手术花了一大笔钱,万幸的是没有成为植物人或是瘫痪在床,只是伤到了神经,走路有些困难,需要复健,再也干不了重活。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本来欢喜的新年变得沉重,原本等拿着结的回家过年的工钱,也都花在了医院里,不但把前几年存的一点积蓄都花了出去,家里还因此欠了饥荒。
也就是说,蒲晓的学费交不上了。
因此,过完年后,蒲晓就没再去学校,而是在家里帮忙干农活。妈妈说等她十七岁的时候,带她去南青市打工——这是最好的选择。她听说,一个也是家里贫困不再念书的同学,因为六千块的彩礼钱,他被家里安排出去,聘了女婿…
听到对方结婚的消息后,蒲晓第一时间想的是如果家里也让她嫁人怎么办?她肯定是不嫁的。书里写对于这种不愿意的要学会反抗。可她一个人反抗不了,她只能逃。那关键是,她怎么逃?逃到哪里去?书里没有写。她想如果她真的逃出去了,她一定要把这么重要的事写到记事本里,记录她的劫后余生。
那段时间她心里的恐慌,比夜晚村子外的山还要深,还要高。
好像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好像嫁人是注定了的。
庆幸的是,除了村子里的一些人,家里无论谁都没说让她嫁人的事,只有二表舅在家里帮忙干活时,提了一嘴有人问他蒲晓找不找对象。那天她妈正好带着她爸从南青市回来,听到二表舅的话,她妈说:“找什么对象?我只是给晓晓休了学,等她打了一年工,挣了学费,还是要读书的。”
“那你家饥荒怎么还?”饥荒就是外债。
“非要嫁女儿才能还饥荒?我工作又没丢,孩儿她爸又没死,只是干不了重活,等过段时间去城里找个保安的工作,又能成了。她还是个孩子,哪里需要她帮忙还钱?况且,妮儿想读书,只是现在实在供不上她,才不让她读的,不是为了让她嫁人才让她从学校出来……你以后少说给我孩儿找对象的事,也回绝那些过来问的人,我孩儿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妈妈的话就这样钻进了蒲晓的耳朵,将她的惶恐压下,种下了希冀的种子。
所以她不怕休学打工,在家里帮忙干活的时候也没抱怨什么,就等到十七岁生日一过,到南青市找妈妈,找个端盘子的活儿干着。
转折在三天前妈妈打来的电话。
本来以为妈妈打电话来是为了跟她商量出去打工的事。结果电话刚一接通,妈妈欣喜的声音传来,“妮儿,还记得妈妈之前当保姆的那家吗?就是蓝阿姨家。”
“记得,怎么了?”
“你爸爸不就是在蓝阿姨的工地上出的事么?她听说了咱家的事,说可以供你继续读书,不过不是在咱们县城,要到南青来读。”
“到南青?”
“对,住你蓝阿姨家里。”妈妈说,“跟你蓝桉姐姐一起读书。”
就这样,蒲晓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前往南青市的路。
“嗡——”
放在书包夹层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将蒲晓的目光从车窗上拉回。她低头从书包拿出了手机。
不是什么可触屏的智能机,而是一个粉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按键手机,机身只有半个巴掌大,屏幕是55的正方形。
手机是妈妈两年前给她的。几年前想妈妈,还得去村里姑姑家打座机电话,有手机就方便多了。打电话太贵,蒲晓只有特别想妈妈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听听妈妈的声音。就连消息,她都不敢多发。
屏幕显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蒲晓摁了接通键。
“妮儿,坐上车了么?”蒲鹃率先问道。
蒲晓回:“刚刚上车。我以为你睡了呢,就没给你打电话,准备给你发条消息。”
蒲鹃:“你一个人坐车,我哪能睡得着呀?要不是妈实在请不到假,肯定就回去接你了。”
蒲晓怕吵到旁边的人,小声:“不用,我都十六了。”
蒲鹃:“十六还是个孩子呢……怕不怕?”
“不怕。”蒲晓说。
蒲鹃嗯了一声,又叮嘱了几句,虽然翻来覆去还是出发前的那几句嘱咐。
蒲晓没觉得不耐烦,只是在看到窗外风景向后退时,微微新奇地打断道:“妈,车开了。”
蒲鹃被她欣喜的语气逗笑,说:“好玩么?”
蒲晓有些不好意思,嗫声:“…还行。”
她说:“妈,我有点困了,想眯一会儿,你也快点睡觉去吧。”
蒲鹃嘱咐着她不要睡太死,别坐过站了。然后道:“那我去睡觉了,明赶早儿去火车站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