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遇怔愣着,一时心里百般滋味。被这样胡乱涂抹的衣服,早该丢了,裴珩却还保留着。
他慢慢将衣服迭好,忽从衣物里掉出一样东西来,幸而落在衣服堆里,未摔坏。
是一枚扇坠,玛瑙玉缀着流苏穗子,光泽温润。
萧知遇不记得裴珩有过这么一样东西,瞥了一眼正要收好,忽又一顿,转而拿在手里,紧盯着,几乎要从记忆里挖出这样事物来。
好半晌他终于放下,沉默着收好了衣物。
层层衣物伴随着少年时的记忆,他慢慢合上箱子,将这些旧事物掩盖。
不多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几名宫人在外道:“陛下,韶王殿下在屋里等您呢。”
脚步声一顿,便立刻加快,匆匆往这边行来。
萧知遇半口茶未动,搁在案上,起身道:“陛下。”
裴珩此时刚下朝,身上所穿的正是皇帝的衮冕,听他称呼“陛下”,却滞了一滞。他瞧了萧知遇垂目的模样一会儿,才走到旁边坐下,“茶水凉了,你该吩咐他们换一壶。”
“只稍坐坐,不用特意换茶。”萧知遇低声道,“陛下事务繁忙,我只是有话要说。”
他慢慢地道:“小心威远军。”
当时他激怒容深,直接讽刺朔州一派无兵可用,容深却毫无反应,想必是有恃无恐。京师中唯有统领威远军的宋侯爷是出身朔州,虽说其子宋玄升与昭斓郡主联姻,甚至几度被削权,对裴珩也算敬重,眼下状况却不能不防。
裴珩见他面色平静,竟肯来此提醒,显然还是关心自己,心中不由一动,轻声道:“我知道。”
两人僵持多日,他以为萧知遇这是有意和缓,回心转意了,他的气息便一下平缓下来。
桌上放着一个食盒,一看便是延嘉宫送来的,裴珩心口几乎要升起热意,“你且坐着,后头膳房里煨着汤——”
萧知遇却垂下视线,“不必了,陛下心里有数就好,我先回去。”
说罢起身,不等裴珩说话便出了门去。
一路回到延嘉宫,他呆坐半天,甚至不去回想在裴珩卧室里发现的那一切。裴太后已答应为他安排离开京师,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走了,他不能在这关头摇摆不定。
当晚紫宸殿的宫人来传话,问萧知遇可要去一道用膳,萧知遇沉默片刻,以已歇下为由拒了。
第二日又来问,今晚月圆,可要一同赏月,又说岁和也在,萧知遇依旧找了借口婉拒。
或许是态度太过冷淡明确,之后裴珩不再问。
宫中的时日便这般波澜不惊地过去,萧知遇清楚其中潜藏的危机,静水下无声的涡流一般,一日比一日更近。即便他知道裴珩自有主意,仍旧心里不安。
而那些往事,和箱子里的旧物,亦时时在梦中作怪,他只能半夜望着床帏出神。
直到半月后的一个夜晚,萧知遇收拾着包袱压在枕下,计算着离开的日子,半梦半醒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
有人在宫门外喊叫,一声比一声近:“陛下,陛下病危了!”
萧知遇被惊醒,披头散发地坐起身,难以置信。
他似乎进入了一场梦魇,或是刚从噩梦中惊醒,忽而惶然奔出门去。
情衷
此时是三更天,萧知遇仅披了件外衣,开了门奔到院子里:“外面喊的什么?”
守夜的宫人们自然听得清楚,面有惧色不敢答话,吞吞吐吐道:“殿下,外面正乱,您还是……”
萧知遇脑中空白,不顾内侍们阻拦,一路冲出门。守着宫门的侍卫职责在身,伸了手臂还想拦他,门外甬道里有一名老太监匆匆而来,呼道:“太后传召,你们拦着作甚!”
老太监是裴太后跟前的人,侍卫们都认得,面面相觑,放下手臂退开,萧知遇赶上前,颤声道:“裴珩如何了?”
老太监犹豫着不吭声,领着人快步往外走,他连番追问之下,才苦着脸擦汗道:“殿下莫问了,奴才哪里能知道形势……太后说宫中要乱,得提前送您出去。”
萧知遇见他不肯正面回答,心中愈发恍惚不安。此时不知几道宫墙外,还有宫人慌乱喊叫,他莫名想起四年前杀声震天的宫变,父皇驾崩时的场景。
裴珩在他记忆里经历过多少波折,做过阶下囚,做过罪臣之子,也曾逼宫谋反,到今日位登九五,萧知遇总觉得裴珩不该这样轻易便遭了难。可他心头惴惴,总有不安。
他脚步一停,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忽而掉头往回走。
老太监埋头赶了一段路,察觉后面没了人声,一回头才发现萧知遇没了影子,他哎呦一声连忙追回去,回到延嘉宫却无踪迹,急得直跺脚。
另一边,萧知遇却已转了方向往紫宸殿而去。
他知道紫宸殿此时恐怕是危险之地,可他放不下。他就算要走,也得先确认裴珩的安危再走。
转过一个拐角,他瞧见前面许多宫人奔走,刚要上前探问,忽被人从身后捂了嘴,往后面的甬道里拖去。
萧知遇惊得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拔出匕首,却陡然想起旧事来,迟疑一瞬。他努力睁着眼睛辨认,这几人是侍卫打扮,也不伤他,只是生怕他要逃跑一般,紧紧挟制他,行色匆匆,路上还避开了许多宫人。
他没能挣扎,被一路带去了兴庆宫才停下。
兴庆宫是一处佛殿,常年灯火通明。萧知遇眼看侍卫们将他提到殿门口,他才稍稍挣脱开,喘着气道:“是裴珩?”
他直呼皇帝名姓,几名侍卫面皮紧绷,不敢答话,只得躬身道:“殿下恕罪。”便将殿门打开,恭敬请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