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胸腔突然饱涨,好像过熟的浆果,只要有一个小口,便会全然漫溢出去,眼角发涩,不是吧,不是真的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好像是心里在说给自己听,其实是说出来了,因为听到他回答:“是真的,留白,是真的。”转瞬间,我的身子就被翻转过去,他的唇,狠狠地吻下来。四周的一切突然远去,那么多人,江上的汽笛,情侣的低语,孩子的笑声,都没有了。世界变暗了,那个小口被打开,胸腔里酸甜的感觉流泻出来。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过了许久,他的唇慢慢离开我,垂首看了我一眼,又更用力地吻上来。“竟然是你,留白,这么多年,我等到的竟然是你。”
不是真的,那酸甜漫溢的心里,最深处竟然是一片凄凉。这男人对我有强烈的感觉,就像我对他一样,他说这么多年,等到的竟然是我,可是没有谁是另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我和默然,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想过会爱上另一个人。他先离去,我不再是他的一生唯一所爱。楚承的出现,是来告诉我,就连我,也会忘却过去,又一次对另一个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如果是这样,那无论男女,只要向前走,谁都不会是对方的一生唯一。我在这个时刻,居然会有这么凄凉的感觉,好像眼前注定看到的全是悲剧,前路毫无喜乐。
七月的中午,呆在熟悉的café,等他的电话。懒散是幸福人的专利,我心安理得地窝进沙发中,二楼是落地的玻璃幕墙,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到窗外白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街上行人稀少。道路两边是枝叶繁茂的梧桐,它们和我年龄一样大,年深日久,因此每年夏天,整条路陡浓荫密布,阳光照射下来,只是丝丝点点落到路面上。café里非常安静,背景音乐是若有若无的爵士,听得熟透。墨绿色的绒面沙发,丝丝冷气,面前的蛋糕只吃了一口,咖啡里的冰块已经有些融化了。
老板走上楼梯,笑了:“他迟了。”
我斜了他一眼,这个瘦长个子的台湾男人,一年四季穿着件黑色的衬衫,带着金边眼镜,手指瘦而细长,因有些怪异的洁癖,每次收钱的时候,都有些嫌弃的神色,被我笑过好多次,嫌钱脏还要收,弄得自己像学究多过咖啡店老板。但是他也有优点,每次来都知道我要些什么,从不用我多说一句,而且是个安静的人,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喜欢固定的地方,固定的人,坐下就可以完全松弛下来,我不喜欢动脑。可是最近,他的话有些多了。
“我来得早了。”其实不想解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回答了他。“困了。”
“那你睡吧,反正还早。”他露出微微的笑意。我索性把脚团上沙发,侧头睡了。真得有些困,这样的生活,是要被那些勤奋工作的人唾弃的吧。唾弃吧,我心里自嘲,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活目标了。
睡了许久,突然感觉有人盯着我看,挣扎醒来,抬起头,非常意外地,看到楚承的脸,他垂着头,不知为什么,眼睛睁得那样大。
“你来啦,送你爸爸去机场了?”我低头看表,睡了很久,一个多小时了。
“为什么不开手机?”他声音闷闷的。
我诧异地取过手机,看了一眼,没电,屏幕一片黑暗。
“我联系不到你,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就坐在你身后。一个小时了,正想走,才看到你。”
我哑然。
“你这么小,团在沙发里,这沙发又在角落,什么都看不到。我就坐在你身后,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刚醒来的脑子还有些混沌,我只能维持抬头的姿势,傻傻看着他,他是在生气吗?这些话,是因为等得太久不耐烦了,才这么说的吗?
“我手机没电了,没注意到。你在生气吗?”我把手机递给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是无谓,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他突然伸手将我从沙发里拉出来,百叶窗缝隙中的阳光从他脸上一晃而过,“不是生气,只是怎么也联系不到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空的。突然看到你这么安静地睡在沙发里,身子团成一团,我从没看到过你睡着的样子,很漂亮。”
我答不上话来,嘴巴微张,只是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话:“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他低低笑起来,抓过我的手,下楼:“当然去吃饭,我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呢。”
下楼看到黑衬衫的老板,低头在那里故意忙碌,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明知他来了,却不叫醒我。想走过去,但是手被楚承抓得紧紧的,这么紧,走到阳光下,手心的热度传遍全身,这感觉,熟悉又遥远,多年前,也有过的,心底花开的感觉,居然有生之年,我又体会到了,居然。
结果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过浓荫密布的街道,只是去吃了一碗面。日式的小店,午后的店堂稍稍有些冷落。他确实是饿了,吃面的时候,希里呼噜的。好像第一次看到他这种样子,和坐在高级西餐厅中熟练使用刀叉的时候完全不同,可是真实得可爱,汤面的热气蒸腾上来,他开阔的额头正对着我,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不觉,我看得入神。
楚承抬起头,笑容浮现:“你在看着我傻笑吗?留白。”
我一惊,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嘴硬地回答:“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好看。”
他放下筷子,有些夸张地捂住胸口,“没什么好看?留白,你真伤我的心。我还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