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铭面上红一阵青一阵,一时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萧定扭头道:“论私,你是陈贵人的哥哥,太子该称你舅舅,论公,你是天朝第一名将,你怎么想?”
陈则铭的目光扫过方才赐座的木杌上,久久不言语,萧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开始,朕已经表明了诚意。”
木杌在这间殿内,是宰相级的宠臣才可以坐的,这确实是亲昵的表示,陈则铭后知后觉发现之后,对于这样明显的示好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只听萧定突然喝道:“陈则铭!国难当头你还要跟朕讲私仇吗?!”
他之前一直和言悦色,这一声呼喝却隐隐含了怒意。
陈则铭转回头,定定看着对方,眼神猛地尖锐了。
萧定心中大惊,这番苦心怕是要白用了,面上冷冷看着对方,并不露半点端倪。
陈则铭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逾越,移开了视线,立在那里神色茫然,如此痴立了半晌,终于深深地吁了口气,跪下去:“臣本武将,为国尽忠乃是本分!”
他声音低沉平稳,似乎终于能心平气和了,然而那心平气和的下面又埋葬着苦痛,在一派平和的同时总难免要渗出几丝血痕来。
萧定终于松口气。
可陈则铭愿意为他所用,并不表示百官乐意让这个人上阵,萧定稍花心思来了招换将,将陈则铭重新推到了台前。
话说天朝军与匈奴的第一次交手其实是律延主动退军,难说胜负,然而在提心吊胆的京都百姓看来,却解读成了陈则铭名将之风犹存,对方望风而逃。
总之结果是己方伤亡甚小,对方却轻易退去,在这样的战绩面前,百官立刻承认了陈则铭的主帅地位,毕竟这时候保命是第一要务。
然而真正艰难的日子在后面,除了陈则铭,此刻谁也没意识到这次京都保卫战将会有多么难打。
律延一见陈则铭的帅旗,立刻将原本计划中的速攻改成了围而不打,可每日里也不让守军消停,总会有几队人马呼喝冲锋一阵子,用抛车往城墙上抛抛石头什么的。让守军终日不得安宁,尽快成为惊弓之鸟便是他的目的。
总之他要打消耗战。
围他也只围三面,留一面给人逃命,陈则铭在城楼上巡视看到这阵势,眉头紧皱着下去了。
次日,杨如钦如约上路,临行前诸位将领都来送行,只是不见主帅陈则铭,杨如钦不禁心中纳闷。
待出发走了数里,路从云带人追赶上来,说是大帅在昨夜遇袭,受了些皮肉伤,军医诊断后喝药睡了,此刻药力未退还没醒过来,昨夜未睡之前,陈则铭曾交代今早的送行由他代送一程。杨如钦这才解惑,路从云送了几里路,也告别返回。
此刻身周一片荒漠,纵然有植物也不过是些矮小的荆棘,百里内不见人烟,独孤航骑马跟在他身侧,身后全是选出来的精兵。
独孤航自得了护送他的任务后,一直脸色阴沉。虽然恪尽职守,并不曾有丝毫懈怠,充其量只能说是礼数周到,暗地里实在是冷漠之极。每次杨如钦有问话时,他虽然也会回答,但言简意赅从不多说一个字。
杨如钦心里也明白在朝华门一战前夜,自己灌醉独孤航盗取他的令牌显然已经击破了独孤航心中的底线,如今这朋友只怕是做不成了。更何况这举动最终导致了陈则铭的一败涂地,独孤航对陈则铭本来一片忠心,却因为自己被陷于不义之地,内疚之下尽生憎恶也不奇怪。
想到当初两人各为其主时,独孤航都能对自己倾心相交,如今同朝为臣,却只能做路人,杨如钦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他一生没把交友当成多大的事情,多一个少一个从来都觉得是际遇使然,你位高权重了朋友自然多,失势无权了别说朋友,就是亲戚也捞不着一个。
可很多时候他还是会回想起自己当初提出与对方约为兄弟时,独孤航那一刻面上那种难以掩饰的迟疑踌躇。他突然有些心软,忍不住竟冒出独孤航你怎么就这样傻的念头来。
他抬起头,往前方看去,正看到独孤航勒住奔马凝目往前望的背影。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地平线处,隐约见到灰尘扬起,似乎是有人马来迎。
杨如钦精神一振,拍马向前。
越过独孤航时他微微叹息了一声,随后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正事来了,还婆婆妈妈什么。杨如钦一生不懂收敛是何物,得罪过的人遍布朝野,多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杨如钦的口若悬河也是独孤航从这个时候正式领教的。
在两人熟悉后,独孤航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能说?”
杨如钦笑,“古代有个人,外出谋求自己的前途,到处游说君主采用自己的谋略,却得不到重用,最后还被人诬陷偷东西而被打得半死。他只好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乡。回到家,他对他的妻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说,‘还在。’他才安心,那就足够了。”
独孤航听得半懂不懂,琢磨了半晌也还是莫名其妙,“……那然后呢?”
杨如钦道,“然后,他最终成为最厉害的纵横士,被秦王拜为相国。他离间了六国的同盟,大张秦国国威,诸侯因此而不得不低头,纷纷西面事秦。那是个乱世,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独孤航这才明白,“你也想做这样的人物。”
杨如钦笑一笑,虽然不说话,可眉梢眼角始终有种锐利得磨不平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