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背病历,说一下手术过程。”穆之南说着,已经划下第一刀。
“在上腔静脉和升主动脉之间右肺动脉下方分离出肺静脉共汇并切开,左房顶部沿着汇总静脉长轴做平行切口,将左房和汇总静脉行侧吻合,左侧心包外分离结扎垂直静脉。”
“好的。杨亚桐,这个病的手术指征是什么?”
“一经诊断立即手术。”
“这个病人手术的难点。”
“他的肺静脉异位引流合并房间隔缺损,而且术前已经出现了轻度的肺动脉高压。”
穆之南手里的动作和他的提问相关,但又有些距离,就像这两位研究生一样,明明也站在台上,却只能看着没办法动手,当然,这么精细复杂的手术也不可能让他们动手。此时他们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小小的手术视野中,看穆之南如何修补那颗蠕动着的小心脏。
小婴儿的血管只有两三毫米,穆之南的手稳定得像是两只机械手臂,只看得到非常细微的动作,而他一边做着堪比艺术的手术,一边还要继续提问:“李靖,术后主要的并发症是什么?”
“pvo。”
“对的,不过心上型预后相对比较好。”他向后退了一步,“肖潇关胸,联系picu来接病人。”
李靖和杨亚桐抬头看了看时间,对视了一眼。
“哇老师您是我见过手术最快最好的医生,没有之一!太厉害了!”
穆之南这些年听惯了这样的赞赏,但此时,联想到昨天晚上的表演过的桥段,脸突然感觉有点热,他清了清嗓子:“不要这么夸张,比我强的大有人在,我这儿主要是心胸方面的,你们也可以去观摩刘主任的手术,她那边肿瘤更多一些。”想起了什么,他又说,“术后的情况你们也要跟进。”
“嗯,正好想去跟小杨主任学习!”
点了点头,穆之南问:“手术顺利完成的感觉怎么样?”
李靖说:“紧张又兴奋。”
杨亚桐说:“还有点感动。”
穆之南扯掉手套,对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学生说:“这就对了,欢迎来到小儿外科。”
杨亚桐本科实习也跟过不少手术,但这次却是真真切切觉得自己要开始小儿外科的职业生涯了,他似乎和李靖拥有同等程度的兴奋,但他不会表达出来,只默默的体会心脏的悸动,明明手术也不是他做的,他甚至只搭了把手,但兴奋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离开手术室。
他走出门,看到穆之南被家长们簇拥着,他们不住地道谢。老师个子高,被孩子奶奶握着手,只能微微弯腰,说着安抚老人的话,上午的阳光被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射进来,给老师的背影笼上一层金色,亮却不刺眼。这个时候,杨亚桐的眼里全是光芒和温暖。
宠物
晚上八点,基础医学院的二号楼依旧灯火通明,这栋楼里分布着十多个国家级以及省部级重点实验室,大部分都没日没夜的。穆之南下课,一般都会穿过二号楼的走廊,走个捷径去停车场。
他在楼旁边遇到两个女生,蹲在地上守着什么,说“这该怎么办”的语气有些焦急,他原本已经要走了,又回头问了一句:“需要帮忙么?”
女生们抬头,看他的年纪不像学生,道了句“老师好”,接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看,“我们实验用的几只孕鼠,有一只早产了,这些……有点不太忍心。”
穆之南看到了几只刚出生的小鼠挤在一堆,鼠妈妈大概已经为现代医学做了贡献,晚秋的天气有点冷,它们蠕动着,似乎还在发抖。
他接过来,说了句给我处理吧,女生们道谢,非常明显的松了口气,迅速跑回楼里,生怕他改主意似的。
杨朔看到穆之南进门,手里捧着一个快递盒子:“拿快递去了啊,早说让你把我的也一起拿来了。”
“不是快递,是我送你的宠物。”
“啊?”杨朔冲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凝固在原地,“这……我喜欢猫你给我带来一窝耗子?!”
穆之南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货真价实的震惊,自己心里也有一丝慌张跑了过去:“这是……小鼠,不是耗子,耗子是没有白化没有通过近交培育的家鼠,不一样的。”
杨朔难以置信,他感觉自己这位爱人的思维方式耿直过钢管,简直没有任何转弯的可能性:到底是出于什么诡异的想法,才让穆之南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这一盒所谓的“宠物”?
他们俩就这么愣在了客厅里。穆之南默默地放下盒子,去了卫生间洗手。
在一起近两年,对救死扶伤的共同信仰使得杨朔产生了和这个人彼此心意相通的假象,却屡次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刻碰壁。那些关于爱情的浪漫幻想和情趣,在穆之南这样的理科学术脑中,有时会显得矫情,而穆之南自以为有趣的东西,比如这一盒耗子,对,实验用鼠归根结底也是耗子,每一个医学生的求学生涯中都要亲手弄死无数只这样的小鼠,被他带回家当作了礼物。
杨朔又拿起盒子仔细端详,小鼠们几乎没有毛,皮肤红红的,如果不是偶尔的蠕动,他甚至怀疑这群挤在一起的物体还有没有生命体征。
穆之南凑过来看:“不可爱么?好像刚出生的大熊猫也长这样,哦,会比这大一圈。”
“大熊猫比这可爱一万倍好么!”杨朔瞪着眼睛看他,惊叹于他的联想能力,他问,“从学校带来的?”
“嗯,下课遇到两个女生,实验用的孕鼠早产了,我觉得你应该会有办法处理,就给带回家了。”
“我又不是个兽医!”杨朔笑得无奈,“所以呢?你把咱家当成新生儿——啊呸!新生小白鼠的nicu了是么?”
“嗯……当时就是一时心软,想着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养着玩儿。”
“它们的亲娘已经没了,很难养活。”
二人同时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如何喂养实验小鼠”,“如何拯救刚出生没有妈妈的小白鼠”等等,搜到了一些貌似相关但毫无用处的内容,而且点开基本上都指向某某生物科技,某某研究所,全是卖实验用鼠的广告。杨朔换了一种思路,搜索“如何饲养刚出生的仓鼠”,果然得到了一些实用信息。
果然,“宠物”和“动物”的待遇有着很明显的差别。
“说是需要给它们喂无乳糖的牛奶。”他一边往下翻一边说,“再往下就是三周以后断奶的事儿了,这群家伙能活到明天就不错了,不想以后的事儿,现在需要找无乳糖牛奶,大晚上的去哪找啊。”
说话这会儿,穆之南已经在外卖平台上找到了:“最近的就在对面小区西门那家便利店,咱们去买还是手机下单?”
“我去吧,就这两步路。唉,你还真会给我找活儿!”杨朔出门前撂下这么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哭笑不得。
被楼下的冷风一吹,杨朔的脑子清醒了不少,这才想明白,穆之南没有长时间的,认真地经营过感情的经验,他的感情史和年龄很不成比例,有种与千帆过尽完全相反的单纯,就像一个年轻的本杰明巴顿。
他们俩平时工作一样的忙,排班也不一致,如果不是在同一家医院,只相隔两个楼层,他们之间应该也没有很多相处的时间,这样的生活,久而久之也许会像陈主任那样,和爱人越来越陌生。医院里的先例尤其多,有些默默咽下,维持这样的生活,有些则会礼貌分开,然后由于工作忙,只能找同行,又会因为大家都忙,重复上一段过程。
而他的爱人,他们的关系,又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穆之南在手术室里镇定从容,在艺术上颇有建树,在投资上眼光独到,但在经营爱情方面,就像是个笨拙的,想要和小朋友玩耍但找不到恰当方式的小孩,屡屡碰壁以至于只敢等待,或者在一旁观望,偶尔一次的主动,却又不得其所。
想到这里,杨朔的心晃动了一下,加快了步伐。
带着牛奶回到家,杨朔翻出几支两毫升的注射器,鼓足了勇气捏起一只小鼠,没毛的皮肤触感让他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穆之南就抄着手站旁边看,一点都没有帮忙的意思。杨朔瞥了他一眼,后者默默往前挪了10公分的距离,还是没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