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事再要紧,有黛玉要紧吗?
贾敏慢慢呼出一口气,苦笑道:“是我本末倒置了,这世上有许多事都能事后补救,唯有人只这一条命,真折腾坏了,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苏梅转过头来看着贾敏,轻声道:“从七八岁起,我就跟着老师在医馆里,二十多年,有一件事我再明白不过,人死了纵有再多遗憾,到底是清静了,受罪的都是活着的人。”
贾敏不由滚下泪来,她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女儿,想到远在京城老迈的母亲,想到相伴多年的夫君……
贾敏常有年寿难永之忧,除却自己不免生出的诸多遗憾,最为挂心者便是尚未成人的幼女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如今,好容易有一个大夫说让她放心,能治她的病,能让她看着女儿长大,能让她再到母亲身边尽孝,怎么不上心的反而成了贾敏自己?
苏梅是大夫,即便她是神医,可她也不是神,她跟阎王争不得命,不是贾敏怎么折腾自己,苏梅都能救她的。
苏梅拿自己的帕子给贾敏擦干净了眼泪,温声道:“我的话说重了,姐姐安心,往后你好生养着,我虽医术浅薄,好歹能治好姐姐的病。”
贾敏方才一时伤感,此时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到底年长些,如此失态颇感尴尬,不禁掩面道:“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真是无地自容了……妹妹往外头略坐一坐,待我洗了脸再同你说话。”
“两个小的还在外头呢。”苏梅笑了一声,道,“我只说我洗手,让人打水来就是了。”
……
黛玉对新鲜花样的灯笼并无兴趣,眼睛一下又一下往屋里头瞄,她与乔安被冬竹带着到了拐角处,丝毫听不到屋里的声音。
忽然,黛玉的袖子被人轻扯了一下,除了乔安再没有别人,黛玉看都不看别人,只向乔安道:“怎么了?”
乔安小声道:“你别担心,我替你问我娘。”
黛玉瞧了瞧身边跟着的丫鬟,凑过去和乔安头挨着头道:“你娘会告诉你吗?”
“会的。”乔安道,“我问我娘什么,她都告诉我。”
黛玉郑重点点头,道:“好,谢谢你帮我。”
乔安摇摇头,道:“姨妈对我好,你也对我好,姨妈对我娘也好,我对你们好,我娘也对你们好。”
因着得了乔安这个许诺,黛玉心里稍稍轻松了些,闻言便道:“诗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乔安没听明白:“桃和李怎么了?我吃过桃子,但还有吃过李子,不过我吃过梨子。”
黛玉不禁笑了笑,道:“七月就能吃李子了,你再等一等。”
“嗯。”
又看了一会儿灯笼,屋里出来一个小丫头舀水,黛玉细眉蹙起,因问道:“这会子怎么舀水?”
小丫头答道:“姑娘,苏大夫手上沾了墨,要洗手。”
乔安问道:“姨妈的药是要这会子吃,还是吃了饭再吃药?”
小丫头为难道:“哥儿,我不晓得这个。”
见她嘴里问不出什么话,黛玉便摆一摆手,小丫头让人给她掀开帘子进门去了,约摸半刻钟,小丫头又出门来倒水,并向黛玉等人笑道:“哥儿,姑娘,姐姐们,太太叫你们进去呢!”
黛玉进门便先看母亲,只见她面无异色,正和苏梅说着闲话,眉目间更比先前更轻松了些。
奇怪。黛玉暗暗疑惑,娘好像哪里变了似的。
“……你饿了吗?”乔安又扯了一次黛玉的袖子,“你怎么在发呆,姨妈问你是不是饿了?”
黛玉这才回神,见母亲也关心地看过来:“玉儿,怎么了?”
“哦,我……”黛玉眨眨眼,编了个理由出来,“我想着外头有一个灯笼,蓝色的,还怪有意思,母亲让人将那个灯笼挂到我门口去罢。”
贾敏细瞧着黛玉的神色,口中笑着应了:“好,夏禾你去瞧瞧,还有蓝色的,都挂到姑娘那边去。”
夏禾领命下去。
贾敏又道:“这么晚了,安哥儿饿了,想必玉儿也饿了吧,咱们先吃饭再说别的。”
饭毕说过一阵闲话,乔安便要跟着母亲回西院了,黛玉还挂心着母亲的事,见他要走,忙朝他使了个眼色,乔安迅速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忘记。
母亲们将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相视一笑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贾敏本欲相送,被苏梅制止了:“姐姐坐一坐,药也该熬好了,别忘了吃药。”
贾敏笑道:“不敢不听医生的,药一口我都不会剩下的,妹妹只管放心。别忘了吩咐跟着的人多拿两盏灯,夜里小心脚下。”
苏梅答应着,牵了乔安的手,母子二人慢吞吞地转过屏风,再跨过门槛,渐渐远去了。
贾敏回头瞧了眼黛玉,只见她还在盯着外头,便抬手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笑道:“看什么呢,今儿和安哥儿玩得不痛快?”
“没和安哥儿玩,我跟何姑娘她们玩了,安哥儿在跟杨家的哥儿他们说话。”黛玉道。
这些事自有伺候的丫鬟告诉贾敏,她已经知道了今日乔安和黛玉同哪一个人说了什么玩了什么,这些都不要紧,只要孩子们没有争执吵闹不愉快便是好的,贾敏原也不是指望他们能借此结交几个好朋友好伙伴的。
这些场合,贾敏尚在闺阁中时,不知经过多少,她深知一件事,即便从小相识,见个十年八年的,许多人也大多都是面子情罢了,能真正结成亲密无间的好友者,却是寥寥无几。
何况他们家匆匆来去,在此不过待个一年半载,今日交际的这些人家亦是如此,哪一遭在哪里见尚未可知,所谓见面三分情,只是人人都愿意结个好人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