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这番话听得亲切,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梁翁走进厨房。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如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您老真的输了,可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不认账哦!”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没理她,对后头跟进来的罗娘子发话了。
“罗儿,你带这小丫头到你的位子上去。”
史如意左右打量,这祥和斋的后厨,倒比云府的大厨房还要大些。
案台上蒸屉码得老高,一排排的竹匾里摆着半成型的点心,角落堆着几麻袋的米面粉和酒罐。
梁婆婆搬了小板凳进来,怀里抱了只肥硕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梁婆婆笑眯眯地在板凳上坐了,拍着胸脯向史如意保证。
“那老婆子我啊,就坐着等好吃的了。
小如意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最公正不过,如果老头子敢赖账,我第一个不饶他!”
罗娘子微笑着,带史如意看过厨房里的一应食材器具。
史如意一个个用心记下了。
梁翁等罗娘子给她介绍完了,才开口说比试的规矩。
一个时辰之内,梁翁和史如意同做一道点心,做完由在场的几个人分吃,味道是好是歹,一试便知。
梁翁让史如意来选想做的点心,选她自个儿拿手的即可。
只一条,不能是似那四季花点一般,做成花里胡哨的。
梁翁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他做这传统点心做了一辈子,没有哪样是他做不趁手的。
便让让这女娃娃又何妨?也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史如意原来心里还打着鼓,一听梁翁这话,却瞬间安定下来。
单论做点心的手艺,她可能不及梁翁。但她脑子里装的,可是经过上千年岁月,不知多少大厨琢磨锤炼而成的方子。
史如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外头祥和斋里摆的点心。
“嗯……
那便比这蜂糖糕罢。”
麻团需入油锅炸至金黄,火候掌握极难掌握得当。栗子糕虽是上笼屉蒸熟捣烂来做,到底青黄几层,显不出点心的精致好看来。
只有这白蜂糕,长方白玉,切开来里头糕发如蜂窝,好吃又好看。
蜂糖糕分荤素两种。
素者制作时多用白糖,色泽白润,味道清香松软,又称为米面蜂糕,梁翁拿手的应当也是这种。
有珠玉在前,她只能另辟蹊径。
史如意挑挑拣拣,弃了粳米粉,取粟米面和栗子面来。
先用细箩细细筛上几遍,加入老面肥,慢吞吞拌和成肥面。
这时的面粉远远比不得后世精细,要把杂质统统筛掉,后面做出来的点心才会细腻。
但古人也有自个儿的爱用讲究,比如这老面肥,发起面来,比一般的发酵粉都要醇香可口,不仅不会蓬松太过,还带着一股原味食材的香。
她问了罗娘子,在柜子里寻着一大罐枣蜜。
毫不客气地挖了一木勺出来,加入鸡子、杏仁大小的猪油丁,搅匀后分几次揉和进面里。
最后形成的面糊,颜色如鹅黄凝脂,肥润稀松。
因着做这蜂糖糕的经验少,史如意特意放缓了揉面的速度,不图快,只求稳。
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她皱眉观察一阵,才发现罗娘子之前所言不虚。
梁翁的手指比常人的都要肿大,屈伸困难,动作僵硬不说,每一次揉面的动作似乎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条件受到限制,梁翁恍若未觉,面上的神色极为投入,一丝不苟。
千百次的重复,速度虽然慢,动作中却透出格外的郑重来。
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了梁翁,和他面前这碗白面。
像年迈的侠客重新握起宝剑,似那颤巍的读书人,在病床上还要挣扎着提笔,哪怕写下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不成形。
在这场和岁月无声的对抗之中,要认清事实,放弃并不困难。
但只要这一刻还在继续揉面,只要他还是被需要着的,他身上就有一股不会被打倒的力量。
史如意心头一颤,恍惚间意识到了自个儿的残忍。
她在逼梁翁承认……承认他自个儿的老迈,承认他的不被需要,承认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祥和斋江河日下的事实。
史如意想起上辈子,她早早学会了爷爷的拿手菜,在日复一日的融会贯通中超越了他。
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面前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