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用手拨拨那猫额前一小片绒毛,有些不舍地道:“三只里面,就数这只最娇俏可怜。我本来想自个儿留下的,想想,感觉这毛色脾气,还是跟你更合一点,便让她跟着你罢……你可仔细养着,不许欺负她!”
他阿姊说的没错,云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雪团”。
雪团毛茸茸,热乎乎,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片刻,舔舔爪子,抬起好奇的眸子,轻轻地朝他“喵”一声。
云佑立刻甘拜下风。
他五岁启蒙,晨起在窗前念书,雪团就窝在书桌上慵懒地打盹。午后日光晴好,他跟武术师傅学打拳戏,雪团会跳到窗子上看他。
也有调皮的时候,爪子沾了墨印,在云佑刚描好的几幅大字上乱走一遭,害他交不上功课,被先生一顿臭骂。
雪团死了,死时不过两岁大。那时是冬季,下了雪,底下人在府中找了很久,才把她小小的身体从雪堆中刨出来。
长风说,也许雪团是误食了大厨房里的鼠药。
云佑沉默着不说话,他把雪团放到她惯常趴着的书桌上的小角落,不许任何人动她。自个儿在旁边念书习字,神态自若,就像雪团还在时一样。
下人们噤若寒蝉,都不敢靠近他。
后来祖母被长风找来了,她把云佑抱住怀里,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道:“佑哥儿,雪团死了。
——你得放她走。”
祖母心疼地看了云佑一会儿,半晌,幽幽叹一口气,又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佑哥儿,你是祖母看着长大的,看着万事冷清,实质性子最是执着不过……凡事看开一点,能放手的便放手罢。”
六岁那年,云佑听祖母的话,放了雪团走。
八岁那年,阿兄远去嵩阳书院拜师念书,一年只返家两趟,次年,阿姊远嫁常州,山高路远,从此姊弟二人再未见过面。
十一岁那年,一手带大云佑的祖母也走了。
云佑跪在祠堂前,守灵守了三天两夜,滴水未进。他动动嘴唇,忽然想问祖母,是否人生中真的要有这么多的别离?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一个放手。
老人静静躺着,眉目安详,任他有再多的疑问,不会再开口答。
他祖母是大智若愚之人,早年夫君懦弱,妯娌难缠,她上侍奉公婆,下掌云府中馈,两个儿子皆成材。即使在先帝夺嫡的腥风血雨中,也护住了全府安稳。
年纪大了,她便让出权来,交给小辈,自个儿养花弄草,含饴弄孙,时不时还带上云佑探亲访友,远赴他乡,过得十分潇洒快活。
云佑知晓,自个儿远不及他祖母这般豁达。
走到屋子前,云佑极轻极快地侧身,往身后瞥了一眼。
……梧桐树的枝头在风中摇动,那石桌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史如意一鼓作气地出了二少爷的院子,跑到小花园,才逐渐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抬起袖子,恶狠狠地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自小有个毛病,每次气到极点了,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两方交战,吵得正欢,突然掉眼泪算是怎么个事?
史如意赶在忍不住吸鼻子的前夕跑了出来,也不想回大厨房,让温妈妈和香菱瞅见她这个丢脸的模样。
在小花园挑了个看着平滑的石块,一屁股坐在上面。
前人早有金玉良言: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这回,算她识人不清,看错了云佑那张脸,还以为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史如意冷静下来,迎着风,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满是自嘲地一笑。
明明人家是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大少爷,凭什么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会理解自个儿的心愿?还傻乎乎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假使云佑心情一个不好,跑到老爷太太面前一说,她和亲娘温妈妈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所希求的“自由”,在主子眼里,就是不安分的群魔乱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看着景况好了,便想奔着自个儿前程去了,背信弃义,不是啥好东西。
……做她们厨子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也怪她自个儿,不该随便对二少爷真心相待,她们身份有别,生活的时代更是差得千年万里,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史如意深呼吸几下,没花多久就调整好了心情。
擦干眼泪,从石块上跳下来,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走回大厨房。
温妈妈和香菱发觉她出去送饭回来,眼眶红了一圈,史如意只笑着,道:“路上不知哪吹来的邪风,不小心吹迷了眼。”
史如意放下食盒,借口祥和斋有事,荷包里揣了点银两,一个人去了西市。
她日日到这边来跟梁翁学点心,与梁婆婆和罗娘子闲话,哪家食肆摊子好吃,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往日里无甚时间,今个儿特地到这,放开了肚皮来吃,羊胡子家的羊皮花丝,张大娘家的芝麻胡饼、鸳鸯卷,都做得喷香。
最过瘾的是赵家酒楼的仙人脔,也不知那庖人是如何做的,白汤炖鸡,炖得肉酥烂,汤雪白,犹如仙人点化而成。
端上来时仙气飘飘,以描金的白底青瓷碗装了,端在牡丹纹葵形盘中盛上来,贵气无比,仅这么一小盅汤,就要花足足半吊子钱才能吃上。
这赵家酒楼,是西市数一数二的富贵酒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是大堂,四周摆了圆桌椅凳,中间一个搭起来的戏曲台子,二层都是小隔间,装修的很是雅致。
每到夜间,灯火通明,安阳城的达官贵人相聚来此吃酒,到时,还会有胡姬跳舞,行首弹唱。
史如意一边用膳,一边左顾右盼,把酒楼里的装修摆设都认真看过,看到让人眼前一亮之处,便默默记在心中。
以后,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家酒楼的。
一路沿街吃过去,从西吃到东,小摊也吃,酒楼也进,直吃得满足地打了个小嗝,史如意才意犹未尽停下竹筷。
抱着圆滚滚,不余一点空位的肚子,她呼出一口气,心情终于变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