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庄的证明写好了,还要到平水县去拿桂裴华的档案,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关卡,桂裴华就请求周善民一起去县里帮帮忙走一趟。
春耕刚过,庄上也没什么事,周善民就答应了。
走之前,周长城扛着锄头路过,要去前头的田地里除草。
桂裴华想起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那个给他一根红薯的男孩儿,把人叫住:“周长城,今天不干活了。走,我请你去县里喝碗肉丸子汤,当是还你给我的那根红薯。”
周长城也实心眼儿,变声器的男孩儿嗓子像鸭子,粗嘎嘎的:“桂老师,你已经还过了。”他说的是那支钢笔换粮食的事。
桂裴华就笑了,他就是喜欢周长城这种朴实和善良:“走吧,跟我和村支书一起去,傍晚你和他一起回来。”见这小孩儿犹疑,又笑道,“怎么了?连肉都不吃了吗?”
现在乡下虽饿不死人,但也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点肉星子。
周长城咽了下口水,自从到了这个堂大伯家里,别说肉,能吃上一碗红薯干饭就是奢侈了,不再犹豫,立即把锄头放回去,也不管大伯母在背后追着他骂,飞跑着追上了桂老师和村支书。
爷爷和爸爸去世后,周长城再没有去过县城了。
到了平水县,桂裴华要调取档案,果然遭了关卡,破了□□后,革委会也陆续倒台了,知青办还在,听他是外地口音,两头人都推诿说不见他的档案。
周善民帮着发烟,也帮着找人疏通,但不得其法,一下说要谁开条子,一下说要什么部门盖章,总之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把档案给人。
跑了一中午,两个大人累了,带着周长城上国营饭店吃饭去。
周长城本来就是手脚勤快的孩子,这两年在堂大伯家寄人篱下,屋里屋外的什么活儿都干,很知道眉高眼低,看桂老师在饭店窗口付了钱和票,立即就帮忙端饭端菜,桂老师不开口就不敢开吃。
村支书还夸周长城机灵,孰不知这是无亲无故的孩子没人疼,被逼着早当家,因为不干活就没饭吃,就是干了活儿也要被嫌弃做的不好,不会来事儿。
那日桂裴华迁档案,在国营饭店吃中饭,恰好碰上周远峰一家子招呼他准大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
魏思进是市里人,跟周小芬是市师范学院的同学,在学校时他们就开始谈对象,毕业后准备结婚,魏思进这次是来县里见岳家提亲的。
周远峰也是从周家庄出去的人,不过他老早就到县里当工人了,老家也没什么亲人在,大运动之前还会回村里扫墓祭祖,跟一些老亲走动,大运动十年时,要破除一切封建迷信,回去的次数一个手掌数得出来。
不过,周长城后来听师娘说,因为师父的成分在周家庄被认定为有八亩地的富农,大运动最严重的时候,周家庄有几个激进的红袖章后生甚至想来县里抓他回去做检讨,但被当时生产科的武主任,现在的武厂长赶跑了,没抓到周远峰,那帮人竟然把人家的祖屋砸了,祖坟也挖了,棺材板抽回家当柴烧。
这个消息传到周远峰耳朵里,把他气得几天几夜都没吃好睡好,后来趁着夜黑风高带着李红莲回去收拾了先人尸骨,暂时埋在一座荒山上,一直没敢再动过。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就和周家庄慢慢淡了,这些年也有人想走他的门路进电机厂,但他全都回绝了,颇为心灰意冷。
村支书周善民和周远峰是认识的,两人年纪差不多,自小在一个庄子上长大,不过多年没见,各自都有了变化,互相看了好几眼,还是凭着乡音认出对方的。
周远峰年纪一大,儿女听话,家庭和工作顺遂,渐渐地就不再想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反而时不时念叨想回周家庄看一眼。
人年轻的时候总想往外跑,等到了某个年纪,就会想回头看一看自己的来处。
于是两方人马互相认识过后,便决定坐下来一同吃饭。
第21章
周善民和周远峰说了会儿周家庄的人和事,又说这次是陪着桂裴华老师来调档案的,不过不太顺利,先吃饭,下午再去看看,说不得得要个两三天的时间才能把档案拿到手上。
周远峰则是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准女婿魏思进和大女儿周小芬,两个小辈已经毕业,魏思进有美术功底,被安排进了市里的建设局,女儿则是跟着档案回了平水县,分配在平水县初中学校。
“那小夫妻俩儿不是得分开了?”周善民一介老农,也知道新婚夫妻分开不好,语气有点惋惜。
“是啊,现在愁着呢,想找找关系,最好把她分配到市里去。”可怜天下父母心,李红莲那阵子为了女儿和准女婿工作的事愁得饭都吃不下。
要知道平水县距离市里有七个小时的车程,往返一趟,得要一天一夜,刚工作的小年轻,魏思进一周工作六天,假期又不多,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每次见面都要跟牛郎织女那样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完了这些没办法立即解决的,大家又感叹了一番调档的难处,总之,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恼。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李红莲看着对面那个小心翼翼吃东西的孩子,还以为周长城是周善民家的孙子,带着来县里玩会儿的,听周善民说了这小孩的情况,原来没爹没娘了,自己儿子周小伟只比他小一岁,现在还天天跟她这个当妈的撒娇耍宝,倒是生起两分同情:“怪可怜的。”
周远峰多看了周长城两眼,听周善民说是后来落户到周家庄的人家,也有印象,他们夫妻回去收拾先人尸骨的时,路过那附近,周长城的爸妈见了也不声张,还给了他们一把火把,让他们夜里上山时小心些。都是心善的好人,怎么子孙竟落得这个下场?
桂裴华吃完半碗饭,听李红莲一副惋惜的语气,不时伸筷子给周长城夹菜,叮嘱他多吃点,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说起来,你们市教育办管教研水平的的赵永翠主任,还是我从前的学生,前些日子他去广州培训,我们刚刚见过面。”
周长城听不懂桂老师说这话的含义,什么教育办,什么广州培训,对他来说都是很陌生的词语,他不懂,但并不妨碍对面一家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期盼殷切起来。
“桂老师,这。。。”李红莲是反应最快的,激动得嘴都秃噜了,“这这这。。。能不能。。。”
不论是周远峰李红莲家里,还是魏思进家里,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要是在平水县,绕一绕,说不定也能找出点门路来,可市里,他们是两眼一抹黑啊!
照理说,这个年代,两家人供出两个大学生,国家还包了分配,是正式职工,往后吃的是商品粮,都应该很欢喜才对,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有了一就想有二,就像周小芬被分回平水县的初中学校,有寒暑假,还在父母身边,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可她就是想去市里和未婚夫挨着。
桂裴华也没端着,放下筷子,摸了摸周长城的头,十五岁的小子,瘦巴巴的,头骨都硌手:“我等会儿给你们写封信,把赵永翠的地址也给你们,你们得空了去找他问问,请他帮帮忙。”
“哎呀,桂老师,您真是我们家思进和小芬的恩人!”李红莲赶紧再叫了米酒,拉着准女婿和大女儿要给桂裴华敬酒,不论事情成不成,但人家愿意开口帮忙就已经很难得了,他们萍水相逢的缘分,人家桂裴华完全可以不提这一茬儿的。
桂裴华确实不是白白开口的,他喝了周远峰李红莲和两个晚辈的敬酒,答应吃完饭就立刻写这封信。
“这位周师傅和李大嫂,不满你们说,我也有事相求。”桂裴华放下酒杯,看着还在傻乎乎吃饭的周长城,琢磨一会儿才说,“我想麻烦周师傅和李大嫂,帮我带一带这孩子,他今年十五,等到他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就不用管了,让他自己想办法找活儿干。”
周家庄今年开始实行分田到户,周长城也是男丁,可以分到两亩田和一座山,但他未成年,山田都挂到堂大伯家那儿,合作一家。不过现在看着周长城的样子,除了要忙自己那两亩田,还把堂大伯家里的活儿都干了,秋收时,粮食能不能到他手上还不一定。
“啊!?”不管是周远峰李红莲,还是其他人都愣了,一桌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周长城身上。
周长城不明所以然,看看桂老师,又看看村支书伯伯,再看看其他大人,脸红耳赤,畏缩地把筷子放下,以为是自己吃太多,大人们不满意了,眼皮低低的,不敢再抬眼看人。
“这。。。桂老师,这。。。”李红莲很是犯难。
养孩子不是一日半日的事情,是个要负上巨大责任的,这衣食住行哪一样都不能缺,何况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最难管最有叛逆心的时候,要是在他们手上出了什么事,对谁都不好交代。
桂裴华看周远峰等人犯难,自己也觉得是为难人家了,不过既然开了口,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周师傅李大嫂,你们放心,就是你们不答应,我也会给赵永翠写信的。”
“长城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当初我下放住在牛棚里,他和他家里人对我多有照顾,他奶奶还救过我的小命,时不时接济我一点粮食,不然的话,今天我也不能坐在这儿和你们吃饭。”桂裴华显然是个念旧情的人,周家庄对他好的人,他一一都记着,尤其是周长城这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