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终于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抽出手来重新搭在景平肩膀上,装腔作势地语重心长:“果然是思考人生的年纪,”他扬起左腕,晃晃黑镯子:“人都生有父母,无从可选,身份就像这镯子,有的套得松些,比如你是药铺老板的儿子,很容易能做到不以卖药为生;也有的套得紧些,如你是信国公世子,身负仇恨,也如我是南晋丞相,必得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身份若想抛下,或要削肉磨骨,或要自断一腕,非到绝境,抛不开也甩不脱,既然如此,想这么多做什么?依着自己的心,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他说到这,向景平露齿一笑,“活那么明白干嘛,糊涂点挺好的。”
正这时,起了微风。
李爻难得没咳嗽,风将他银白的发丝掠起递到景平面前;把他身后店铺的灯火吹得飘摇,给他周身描了一圈虚影,衬得他温柔得不行。
景平一时看呆了,没接上话。
李爻被他一通纠缠,早忘了原本想说什么,看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招欠的性子几天没跑出来蹦跶终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正色低声,景平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话,赶快附耳过来。
却听这人沉声道:“窥见天机,容易被灭口!”
景平:……什么跟什么啊。
他先是无语,紧跟着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李爻不在乎,“哈哈”大笑,依旧逍遥自得,松闲打个哈欠:“快走吧,困死了,明儿有大朝,又得半夜去赶集,也不知看见的是人是鬼。”说完,他不等景平了,背手、迈着方步往家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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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没亮,景平早巴巴起床。
今天他要回江南,想临别再送李爻上一次朝,没想到李爻已经走了。
这才什么时辰啊?
真半夜赶集去了……
景平挺失落,打算也启程算了。
正往门外走呢,碰见胡伯拿小包裹,迎他过来:“公子,这是相爷吩咐给你带着路上吃的,怕你饥一顿饱一顿。”
景平暗喜,眼睛冒贼光,问道:“是什么?他怎地这么早去上朝?”
胡伯“咳”了一声:“昨儿你们歇下没多久,宫里就来信让相爷今日早去,之后他便没睡,在厨房给你备了吃的,丑时过半,就出门了。留话说,让你注意安全,到了来信,完事早回来。”
景平捧着小包袱,陡然觉得情义压手。
他小心翼翼解开包袱皮,见那里面是个藤编的食盒,分格的內匣里是一叠叠的小圆饼,散出很淡的香气。
景平忍不住拿起一块,咬了口。
千层的饼皮,碰就掉渣,入口酥糥,又带着恰好的嚼劲。馅很特别,景平尝出滋味,愣住了——
淡淡的甜混合着花香,恰到好处不腻口。香味太熟悉,是李爻时常用的梧桐香。
胡伯见他呆愣,笑着解释道:“相爷喜欢梧桐花,每年那树开花,他都命人将花敛起来阴干,做香也做吃食,好吃对吧?”
可太好吃了!
景平心底舍不得,还是把食盒让了让:“您也吃一块吧。”
胡伯看出他护食的小心思,笑着摇手:“老朽吃了甜食胃反酸水,只有馋嘴的份儿。”
景平便不再虚情假意了,东西包好,抱在怀里,抱了金蛋似的,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李爻在御书房面圣。
赵晟见他来,向樊星吩咐:“晏初也没吃东西,一会儿早膳多备下些。”
樊星领命,出门安排去了。
“坐吧,没有外人,不必拘束,”赵晟道,“朕想把避役司归置归置,找你来商量,若妥帖,一会儿朝上就宣下去了。”
事情李爻听辰王说过,他已知因果,并不诧异。
“你做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前,做过暗卫,虽然与避役司不大一样,总归是贴近的,所以……现在趁着军务不甚繁忙,朕想让你把避役司各地的驻邑站建出雏形。这件事情有利有弊,但权衡之下,还是该尽快动一动。”
范洪心知必死御前自裁,他是否是牵机处的人,暂无定论。
但无疑,羯人的手早伸到晋国疆域内了,李爻也早想把牵机处端掉,如今借题做大避役司查牵机处,算个办法。更何况,避役司内稀奇古怪的能人,只放在皇城根,确实屈才。
至于这样是否会制造酷吏机关,李爻相信这事只要他能直管,便不会走歪。
这种事情,皇上大可以安排给辰王去做。
李爻明白皇上示好的心思——先帝虽然防备你,但朕对你开诚布公。你看,连直隶监察机构,都放手让你操控,你心中芥蒂该散了。
依着赵晟的脾气,这事在他心里埋了疙瘩。
若不顺着他把疙瘩化解掉,往后有得闹腾。
“微臣领命。”李爻道。
赵晟面露笑意,李爻紧跟着站起来了,郑重道:“臣有一言,想问问陛下。”
自他回来,少有这般严肃,赵晟示意他坐下,道:“你直言便是。”他高兴,觉得李爻与他似是变回从前有话直说的模样。
“微臣想不通,嘉王反得很怪,死前也很怪。”
李爻说着,抬眼看皇上,见对方眉心一缩,似是懵噔,正待将话说得明白些,却听御书房偏阁有人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赵晟示意李爻容后再议:“叫他来。”
片刻,偏阁有一人来,身形单薄,还是少年模样,正是太子赵岐。
李爻打眼看他,见他年轻堪称青稚的脸上扫不尽愁容,倒比他爹那副日常三分笑的脸孔更似为国沥尽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