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潮湿微凉的风露卷入弟子房,且音起身走向窗边,将那扇榉木窗合上,深夜的潮气沾染了她中衣的袖袍,素色袖口一角洇湿了一片。
女子的身影高挑清瘦,被清辉笼罩着,平白的多了些虚无缥缈之感,她的脊背上还带着蜿蜒湿冷的水痕,被同样洇湿的细带将发尾拢起。
琴忌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他想,传言且音以色侍人兴许也不无道理。
“我恨魔族,也恨仙族。”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似且音只是在叙述一件寻常之事。
琴忌的脑子也顾不得什么以色侍人之事了,他总有一种,下一秒便要知晓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之感。
且音缓步朝他而来,冷合香渐近。
“仙族……”琴忌忽然了然一般,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所以你拜入灵云峰,是因为恨渊云仙尊吗?”
且音扬了扬眉头,颇为奇怪的看了眼前这小孩一眼。
她不知道琴忌这小脑袋瓜里究竟过了些什么想法,竟得出这样的结论来,琴忌的思维实在是跳脱,她一时间没能跟上,却莫名被这话逗乐了。
“是啊,渊云仙尊这古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琴忌当即来了精神,他认真的看着她,澄澈的眸中还有烛火跃动的光影:“姐姐,我也不喜欢他,这么说来,你我是一路人!”
“仙界之人大多虚伪,渊云仙尊更甚,他故作清高,实则背地里却行恶事,杀害我们魔族人,说是要为姽婳报仇,可谁人不知,姽婳都已经玉陨了三千年,偏偏他还要揪着此事不放……”
琴忌顿了一下,试探的问她:“那姐姐是不会检举我的对吗?”
“检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魔头吗,”且音笑了笑,“我可对欺负小孩儿没兴趣。”
方才内心的纠结与无措顿时荡然无存,琴忌又急又气的大叫:“当真是过分,好歹是我魔族的法宝助你步入金丹,你却瞧不起我!”
在方才他踏足此地之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且音不曾收敛金丹期带来的压迫。
这其中定然是有他的一份功劳的,琴忌信誓旦旦,否则,除非她是天才降世,才能在灵力贫瘠的境况下,短时间内跃入金丹期。
且音没有反驳。
这具身子有些不同,在她知晓接近恕尘绪有可能松动禁制后,便几乎日日留在他身边。
她如今分明已是元婴,但对外展现的却是金丹的模样,不过如此也好,且音已然能想象到,待她站上宗门大比的试炼台上,将会迎来怎样的目光。
亦或者说是诟病,是猜忌,毕竟在众人的眼中,她年纪尚小,资历也尚浅,人的嫉妒之心是恐怖的,他们允许不相干的人一跃而上,却不允许身边之人慢慢变好。
他们不希望看到比自己年轻之人优秀,害怕他们踩在自己的头上。
因为这无异于是在变相嘲讽他们无能。
没有得到且音的回答,琴忌声音低了几分:“反正,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宗门大比,我给你的那些册子,你记得好好看一看。”
海棠水榭。
恕尘绪坐于榻沿,他望着天边遥远的明月,久久不语。
他分明做了很久的筹谋,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恕尘绪还是无措了。
“子献,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年,姽婳也这般问他,那时仙魔大战还不曾来临,只是仙魔两界冲突频仍。
那时仙界捉住了一批魔族孩童,她问他,那群孩童该如何处理。
在等待审判之前,魔族的孩子们被安排在宿仙阁干着杂活,姽婳仰在藤椅上慵懒的小憩。
她是随口问他,恕尘绪知晓,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如今姽婳问他,不过是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那群魔族的孩子乖巧勤勉,做事手脚麻利,宿仙阁的侍人也对他们照顾颇多。
他稍加思索,便道:“她们虽是魔族的血脉,但并未犯下过错,只是被牵连的无辜人。”
且音屈指抵着唇,而后轻笑一声道:“子献心善,那我再问一句,倘若将来这群孩子站在了魔族的立场上,在两族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倒戈向了本族,你又当如何?”
恕尘绪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随后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中。
且音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梳着双蝶鬓的魔族小丫头,道:“此刻月月要反,你同月月关系最好,仙魔两族之中的利益牵扯,纠葛太深,你知道t仙魔两族皆有错,如此境况下你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月月年纪最小,也最会讨人欢心,此刻听完且音的话,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她连连摆手:“仙尊姐姐明鉴,月月绝无二心!”
那时的恕尘绪,周身还没有那股过分疏离,冷淡的味道。
于是,单纯的小仙君道:“……我终究要为大局考虑。”
他记得那时的姽婳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错开眼眸拢袖起身,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
所以,他应当站在那时的月月,此时的且音身边吗?
可他若如此行事,定然会被仙界唾骂,待到那时,他又当如何自处。
“终究是我亏欠她。”恕尘绪喃喃道。
她是息天一族,身上本就背负着家族恩怨与血海深仇,且音虽向来不羁,满口浑话总是能惹他动怒,但又胜在赤诚,就算她是为了息天一族复仇之事接近他,但她愿用自己的性命来博他的性命。
恕尘绪心头腾升起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受。
时隔三千年,他竟是在此时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姽婳那句话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