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就?直视着鹦鹉,试着教鹦鹉这?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鹦鹉半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会儿谢沉后,学着人言叫了起来,“流……流水……流水今日……”
在鹦鹉清亮的学语声中,好像我与谢沉之间似是尴尬又非尴尬的气氛渐渐淡了,好像今日有什么事暂被遮掩过去了。
云层暂未被破开,日光也未将心澜晒照至涸底,云层之后、心澜深处潜藏着什么、涌溢着什么,我与谢沉仍是看不明,又或是没有去看明。
当?我道天色不早,要离开书?房时,谢沉眸光从?鹦鹉身上移垂到青砖地上,他说要送我,嗓音悬浮在照窗入室的暮光中,同光中无序飞舞的光尘。
从?书?房内到碧梧斋外,谢沉依礼送我时,眉眼一直垂得低低的,他不与我有丝毫视线上的直视,在斋外如仪拱手送别我时,头?也低垂着,不看我的眼睛和?面容。
我看了眼低头?拱手的谢沉,转身离去,向?前慢慢走了十几步远时,忽然又在暮光中回头?看去。没来由的,没有任何预兆的,我就?是突然这?么做了,在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碧梧斋门外的谢沉,原已直起身,正静默地看着离去的我,我的忽然回头?,使他视线与我视线,在深红的夕阳中直接相撞。
谢沉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惊惶,但更多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与之相比,他眸中最为明显的惊惶,仿佛是最为浅薄的。
谢沉下意?识就?移开眸光,避开与我的直视,可不过须臾,他就?又慢慢转回了目光,遥遥地看着我,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向?后扬起。
谢沉双眸映着夕阳的颜色,眸中似有夕阳细碎的流金在暮风中闪烁,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可又忍不住深看。即使已然离去,那碎碎流金,仿佛还闪烁在我心间。
那日碧梧斋中,白羽鹦鹉一声又一声的“嬿婉”,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与谢沉之间相处,仍似与从?前别无二样,仍是谢沉会来棠梨苑晨昏定省,仍是得闲暇时,我与谢沉会一起喝茶赏花或是出门走走,一切都似从?前。
所做之事,似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可又却像是有什么,明明已经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无法说,不能说,只是有什么在无声地涌动着,随着炎炎夏日无处不在的燥热。
夏日里入夜较晚,这?日谢沉从?官署回到谢家时,尚是黄昏。既尚未天黑,谢沉照例来棠梨苑向?我问?安,稍憩饮茶时,他告诉我,苑外亭中的昙花,看着应该快要开了。
昙花夏日里最忌日光暴晒,因此我会在白日里日光最烈时,将昙花花盆移放在室内。而昙花又需通风,于是在夜里和?日头?不烈的时候,我会将昙花安放在棠梨苑外花圃旁,既可遮阳又通风良好的六角亭中。
“也许就?在今晚开呢”,我捧着茶盏说着,垂眼看茶叶在杯中碧水里无声地浮浮沉沉,“也许……也许今晚就?能看到了……一起看到昙花盛开……”
似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又似是一句隐晦的邀约,我也不知我在说什么,只是捧着茶盏,垂目看翠叶的芽叶在温凉的碧水中舒展着,如是花开。
谢沉亦是长久无言,唯有室内角落里的铜漏一滴一滴地落着声响。清泠的滴水声中,室外天色渐渐黯淡,谢沉如同每一日当?离去时,放下茶杯起身,如仪向?我拱手作别。
人影不知已离去多久,棠梨苑已完全?被夜色笼罩时,我似才真正收回了出神凝望的目光。杯中茶水已凉,我抿了一口,微微的苦与甘甜,在唇齿间蔓延。
对?棠梨苑外的花草们,我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花开之时,岂不想见?但当?夜深时,我驻足棠梨苑苑门旁,遥见六角亭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唯有昙花孤零零地含苞待放,我心中意?兴阑珊。
我转身走回了苑内,又是寻常的夜晚,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然而夏季天气多变,这?一夜不似我想的风平浪静,明明白日里晴空万里、暮时亦有晚霞满天,可夜半时却突然间雷电交加,下起了暴雨。
我原已上榻歇着,已是半梦半醒,被雷声雨声骤然惊醒时,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苑外六角亭中的昙花。
为了通风,白日里我没有将小亭门窗关上,这?时候风雨瓢泼,娇弱的昙花如何能受得住风吹雨打,岂不是要在绽放前就?先凋零?!
也顾不得其?他,我匆匆披了件纱衣,趿鞋拿伞就?跑出了棠梨苑外,见泼天风雨中,谢沉竟也擎伞来到六角亭前。
因为风雨瓢泼,纵使我与谢沉都撑着伞,身上也被泼溅了不少雨水。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我见谢沉似要将伞遮在我头顶为我挡雨,忙道?:“先别管我,先关门窗!”
慌慌张张将六角亭门窗都关上,将那漫天风雨都遮在亭外?时,我与谢沉几乎身上全湿了。亭内桌上,放着谢沉来时提着的一盏琉璃灯,暖黄的灯光中,昙花花苞洁白似雪,滴滴雨水如是?清露。
虽被风雨摧折了些,但因我与谢沉来得?及时,那几朵未开?的花苞还好好的。我松了口气后,就要和谢沉说话?时,见谢沉站得?离我远远的,才意识到我与他此刻处境其实有些尴尬。
尽管那盏琉璃灯灯光并不明亮,我和谢沉都看不清对方的衣裳身体,但半夜三?更,衣发尽湿的孤男寡女?独处暗亭,到底不合乎礼,况且我与谢沉还是那样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