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一夜,抢救室里的人举目无亲,各种程序走得手忙脚乱,黄锐冒雨赶到,收拾摊子,一把老骨头软在椅子里。
小破地方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李聪跟姚望听说事故再赶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走廊里和黄锐疲惫浑浊的双眼对视,无言数秒,双双跪倒在地开始哭坟,最后让护士给扶起安慰,说人没事,度过了危险期。
俩人互看一眼,心有余悸,继续抱头痛哭。
等人清醒,俩人开始跑人床前哭坟,惊天地泣鬼神地让隔壁还以为盖白布了,把他气得氧气罩里全是气雾,两个好哥们还他妈天真无邪地凑到他耳边说哥你激动什么,你别激动。
他们真的很怕他一命呜呼。
也真的生怕他不会一命呜呼。
靳邵在医院躺了月余,腹部伤口反复撕裂,每日见惯血腥,人都烂在床上。开学了那两个也不常来,但频率还是不低,放假就来,有时逃课来,靳邵说你俩像每天来确认我死没死准备瓜分我财产的白眼狼。
财产。
算了,他有屁的财产。
就差没流落街头。
完了还有点庆幸。
还好那丫头走得快。
早知道会成这幅鬼样子……分手?他高高兴兴分它八百个来回不带转弯!
意外横生,家里破烂不堪,电话里拜托了黄锐,给安扇卷帘门,案发现场他们用完就找人打扫,七零八碎的都扔了,房子清得很空。
放高利贷催债的那帮人唯恐被警方深扒,也消停了一阵。而此案件深入调查,黄锐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医院看望靳邵,带来新进展,靳勇的债务牵扯甚广,不乏有在亲朋好友间哄骗借款,其用途得到警方重视,寻找靳勇的同时,走访他接触过的交易地点,其中就在镇街几家掩耳盗铃的小商店、烟酒超市、麻将房等等查获数以百计的新型“老虎机”,抓获涉案人员几十余人。
在这场兵慌马乱、鸡飞狗跳的变故迎来集中收网告终的同时,靳邵也总算从黄锐口中得知了靳勇的最新消息——在外省辗转躲藏无处可归后,靳勇搭乘了回乡的火车,当天晚上,于老家旷废的老屋中酗酒摔瓶,割腕自尽。
在记忆中仍然清晰的,他彷徨的、六神不安的童年里,靳勇这个名字,是刻进血肉里的惶悚,在他潜意识里形成一种惯性。
送走张明珠后,他开始学会看脸色,只要靳勇在身边,他就习惯地小心翼翼地蜷在角落里,试图弱化自己的存在,只要不被注意,就不会遭殃。
家中只有一个孩子,气愤的同时,靳勇也不再克制,靳邵在他的放肆下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面孔,她们像蛆一样扭动在男人胯下,叫声像即将咽气的鸟,不久前还对着那个孩子张牙舞爪的女人,转脸就谄媚娇艳,又快要死掉的样子……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他爸爸就是杀人犯,就可以把这个魔鬼抓起来,送进监狱,送去枪毙。
他也算一半一半的吃百家饭长大的,街坊邻居都夸他是乖孩子,会帮东边的大婶挑笸篮,西边的大娘晒稻谷,上山下河,扛拉背抱,小身子干尽脏活累活,不要一分银钱,就讨一口饭吃,没人不可怜他,没人不心疼他,也没人知道那张乖巧面庞下近乎疯魔地希望他爸去死。
再长大一点,他终于有力气、有能力抗衡,也就差一点,他真就走上不归路——在警局里,那直击脑门的一棍之后还没完,他骑到男人身上,八匹马拦不住地挥拳,在他起身,众人以为他终于歇停,不,他去捡回了那根棍,青筋暴起,杀意染红眼,他是打定主要把他爸乱棍打死。
谁都当他疯了癫了,只有他知道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清醒,他什么都想好了,他不给靳勇留活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杀了靳勇,再自杀,他颠沛流离、霉烂腐臭的人生就此休止,就此解脱。这样就很好,到时口口相传的流言大概也会换一种,痴傻疯癫的儿子对父亲痛下杀手,又自寻短见,再过个几十年,活着的人死去一批,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一家,记得靳邵这个名字。
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样的至暗时刻,黄锐拉住了他一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回正路。
时至如今,就这么死了,到他面前只成一句无关痛痒的消息。前两天李聪过来,顺了他一包烟,没抽两根,黄锐去给他接壶水,回来看见就缴了,要不是看他在这个当头,差点想抽他,不要命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反应,靳勇得了性病,不治,没钱治,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况他早就该死,这么多年是茍且偷生。
这倒也算了,死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是折磨人,结果他妈的死了也不放过他——靳勇欠的外债东南西北十个手指都掰不完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一听人死了,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他这个儿子,电话连响几天,除了靳勇欠的赌债、高利贷,他没脸皮对那些叔叔伯伯说人死债消,只能暂时让李聪给他换了张电话卡。
他大半积蓄都搭在医院里,出事儿了没告诉樊佑那边,一个人挑了梁,这么耗着,熬着。
说来,秦棠也到医院见过他一面。
因为他爹这桩事,镇上那片都传遍了,她整天在家闲不住,在外玩不够的性子,知道只是时间问题,但靳邵没想到,靳勇和陈兰静的脏事也传了出来,几里地就传得不堪入耳,秦棠几乎崩溃,抵达医院时已然魂不着体。
靳邵默默听她在床前哭了快一个小时,她不敢置信地问他是不是真的,脖子红到眼睛,牙齿发颤,在他面前给陈兰静播了无数个未接电话,激动之下扯到了靳邵的管子,血液回流,把她吓得铃都要摁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