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有空吗?找个地方喝一杯去?”闵慧建议说。
“改天吧。下午、晚上都有手术,安排满了。”周如稷苦笑,“我没事的。”
“这种时候怎么能工作呢?你应该在家里休息,或者出门散散心……”不知为何,他越是平静,她越是担心。如果像辛旗那样对她吼对她发火、伤心到哭爆血管,她反而不那么害怕。
“工作能让我忘掉一切。”他说,“哪怕是暂时的。”
“那就现在去喝,不喝酒,喝咖啡总行吧。”她强行将周如稷拖到附近一家意式咖啡店。两人各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太苦,只得又要了一杯冰水。
“病重的人在去世时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充满戏剧性,”周如稷看着她,慢慢地说,“死亡是个自然、平静的过程,生命系统开始有续关闭,为自己的终结做准备,就像电脑的关机程序一样,一道接一道地断闸。作为医生,我对每个过程都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都是一样的,进行到哪一步也是可以预料的。”
“听起来怪吓人的。”咖啡太苦,闵慧用力地搅动着杯底的炼乳,“紫珠有次跟我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怕你没有准备,让我记得帮你。——结果我居然没有到场。”
“她走的前几天,我就知道她快了,就一直拉着她的手,跟她轻轻地说话。她一直都没什么反应,有天夜晚突然醒过来说要见夏一杭,我也把他叫来了,最后的那一刻,是我们四个人——包括她的父母——一起把她送走的。”
“夏一杭?”闵慧愣道,“他来干嘛?”
“紫珠是不会随便嫁人的,跟夏一杭在一起,一定是因为喜欢他。她叫他过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让他今后不要挂念这件事,好好地生活。这小子这回总算有点良心,当着她的面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她。当初他也不想这样绝情,都是他父亲威胁的,怕惹上麻烦让他早做了断。”
没想到剧情是这样的,闵慧看着他,无语半天,冷笑着说:“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没有主心骨也是醉了。”
对这样的人,她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夏一杭一定要亲自送她的骨灰上山,我们就一起去了新疆。老人家只知道我跟她离婚了,不知道她后来曾经跟夏一杭在一起,心里还是蛮宽慰的。”
“所以坏人这么快就被你原谅了?”闵慧瞪大眼睛,“夏一杭这么做,难道不应该下地狱吗?”
“如果紫珠都能原谅,我找不出理由不原谅。毕竟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周如稷说,“她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往事和解,我就帮她达成心愿,如此而已。”
“周如稷——”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就没叫上你。”周如稷耸耸肩,“生活就是这样,它在你什么也没搞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懵懵懂懂、深陷其中——每个人的痛苦都不一样,谁也不比谁好多少。紫珠是个艺术家,她的精神境界我无法到达。在死亡面前,爱情这种东西不大可能成为她的羁绊。不像你……”
“不像我?”闵慧愣住,“什么意思?难道我会被爱情羁绊吗?”
“当然。”周如稷笑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每次做爱都心不在焉。辛旗究竟做了什么,把你变成这样?”
“……”
她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花了不到十分钟,把自己、苏田、还有辛旗的故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将那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半天没有说话,觉得是天方夜谭。
“现在苏田不在了,我跟他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我们有一个孩子,谁也不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一起过呗,为了孩子。”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用一个孩子来拴住两个人?对苏全也不公平啊。”
“这有什么奇怪?世间多少父母都是因为孩子才绑到一起?你不知道每年高考一结束立即就会有个离婚高峰么?”
“别人也许可以,我和辛旗,不行。”闵慧叹道,“苏田这道坎,估计辛旗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的眼睛有些发胀,于是茫然地看向窗外。
她知道辛旗要是离开,会带走一段属于她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会悄悄地发生在别处。不能参与,也无法找到……
“辛旗其实挺喜欢你的。”周如稷忽然说。
她苦笑摇头:“怎么可能。”
“苏全住院的时候,有一次你在走廊跟护士讲话,辛旗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你背对着他,他却一直看着你。后来你直接下楼了,他的目光一直追到电梯门口,直到你的人影完全消失。”
“乱讲。”
“请相信一个手术医生的观察。”
“……”
“还有一次,我约他打高尔夫,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医生。大家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前妻嘛,大家都见过,有个医生说你身材特别棒——辛旗一听立马黑脸,吓得那个医生半天不敢说话。辛旗一定很在乎你,才这么不喜欢听见别人议论你……”
闵慧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你真会安慰人。”
她还想多聊,周如稷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短信说:“我得走了,一个病人突然不行了——”
何止是走,简直是跑,袖子差点拂翻了咖啡。
闵慧再次见到辛旗,是在听到紫珠死讯两周之后。她下班买了一打玫瑰正要去千山长乐陵园探望苏田,却在晨钟大厦的大门台阶上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