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岸被他识时务的态度所取悦,横了手臂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着靠近沈君铎的方向:“本朝最大权宦,司礼监掌印太监,纪修予。”
沈君铎身形猛地一晃,失手打翻面前的空酒杯,骨碌碌在桌上滚了几番,被对面的男人探指按停。
“我…我…”沈君铎立时冷汗涔涔,昏黄灯光下可见脸色明显白了几分。
“皇兄是明白人,不会不知吧?”沈清岸将空酒杯翻正立在桌上,发出的声响吸引沈君铎抬头看了过来。
只见覆盖着半张银面的男人拿过酒壶,轻轻扳动壶柄上一处雕花凸起,“喀啦”一声,机括弹响后,似有什么落入酒水之中。
沈君铎惊恐万分,眼睁睁看着沈清岸莞尔笑着,将那酒壶摇上一摇,重新斟满,推到自己面前:
“这第二杯酒,就——敬祝皇兄长命百岁、健体无虞。”
说完,放下酒杯,在桌上支着手轻托腮边,静静弯了眉眼盯着沈君铎瞧。
看似满面笑意,实则只有与其对面而坐的沈君铎知道,沈清岸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来自上位掌权者的压迫感,是有多么抑重难当,简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不过这般模样罢。
汗水一刻不停,沾湿了沈君铎衣衫,整个人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如、如果……”沈君铎终是扛不住此等高压,再开口时,嗓音竟颤抖沙哑得厉害:“如果我将我所知,和…和盘托出,二弟…二弟是否能、能……”
“能,”沈清岸笑着一口应下,同样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只要皇兄肯说,自然能留皇兄一命。”
然后沈君铎就几乎是无意识地半张着嘴,看着沈清岸,拿着酒杯,往自己那杯碰了一下,干脆利落地仰头,而后,一饮而尽。
那那那…那不是…毒酒吗?!他他他他他……
沈清岸好整以暇地解释:“先前那杯才是毒酒,现在这杯是加了特殊药剂的,作解毒用,皇兄若不趁早喝下,待会儿可就要腹痛了。”
“…………”
沈君铎呆滞片刻,一把抓过酒杯灌入喉中,因吞咽太快,激得他呛咳连连。
“这还是我特意命太医研制而来,今儿个还是第一次用在实处,皇兄以为如何?”沈清岸歪着头,似在认真征求面前人的意见。
“咳咳,自自自…自然是极好的……”
沈君铎此时已被彻彻底底吓破了胆,不消沈清岸再浪费唇舌,他就一股脑竹筒倒豆子般,将长这么大以来所知纪修予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二人正说着,所谈皆是动辄掉脑袋、诛九族的宫廷极秘,引得彼此注意力只停留在对方身上,也就无人注意,不远处烛台火光下的阴影里——
宣乐帝阖眸之下的眼珠,悄然滚动了半分。
睚眦必报
草长莺飞时节,宫城深处同样受春光眷顾,枯等一冬的枝桠纷纷伸出绿叶红花,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此前因春贡入京的苍王一行,也迎来了返程的期日。
这天阳光甚好,仓幼羚在御花园里荡秋千。
“娘娘!您…您快下来!”晴翠急得唤她,紧张地左右张望,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若让旁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怕什么的!”
女人清脆欢快的嗓音在秋千带起的微风中来回荡漾,忽而远、忽而近地传入耳中:“小清不是已经当了太子?那狗崽子沈煜杭,更是这辈子见不到面,沈老头如今也还病着,就算被人瞧见,能去谁那告我的状?”
“再说了——”仓幼羚一个用力,将秋千荡得更高,“不是还有小鹿给我保驾护航?你怕什么!哈哈~”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晴翠站在地上干着急,好话说尽也换不来主子听进劝告:“奴婢是怕您摔着!”
诚然。
仓幼羚没像寻常女子那般文文静静坐着晃荡,而是身穿宫裙却叉开双脚,一手揽着一根绳,整个人踩在木板之上,身子有技巧地绷得笔直,然后来回荡悠到半空中去。
此时分明无风,她的耳畔因这动作生出些类似策马奔驰时的猎猎呼啸,裙摆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像一只迎着疾风上下翻飞的蝶。
仓幼羚心情愉快,越荡越起劲,半晌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晴翠瞧着害怕,好几次担心那绳子禁不住,又不敢上前制止,只得跟着踱步,一迭声地劝她慢些,而仓幼羚恍若未闻,自顾自乐得开怀,嘻嘻哈哈好不自在。
主仆二人正纠葛着,也就无从察觉一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过来。
“乔乔!你在这里!真是叫本王好找!”
突兀而起的男声将晴翠吓得不轻,仓幼羚亦然,高站在秋千上的女人顿时脚下一滑。
“娘娘!”晴翠失声惊叫,下意识张开双臂欲接。
谁知仓幼羚反应更快,双手倏的拽紧绳子,一下就稳住了身形,见来人便不再发力,施施然停下秋千,无比轻盈地跃了下来。
晴翠第一时间奔到她身旁,细细检查有无哪处受伤,因着外人在旁也没再唠叨。
仓幼羚轻轻拂开晴翠,随意理了下鬓发,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好久不见,”仓幼羚站定在男人面前,弯唇一笑:“来自北野的苍王。”
晴翠闻言暗暗吃惊,默默跟到她身后垂首立着。
苍王颇为动容地看着女人走近,声音微微颤抖:“你、你瘦了……”说着,缓缓探出手,想要摸一摸昔日养女头顶盘着的,大周后宫时兴样式发髻的秀发。
“说话就说话,何必动手动脚?”仓幼羚嘴角噙笑,毫不犹豫挥掌拍掉男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