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穆】
【父亲:
来信已知。
我将再寻别策,必将薄甘棠撇除于将军之列。
请父亲另赐良田、美酒、名马、华殿等,美物不一而足,但求射其所好,务必消磨其意、泯灭其志。
儿穆】
鹤信寄出,渊穆便开始了等待。
然北地三月犹雪下草枯,四月已麦青平雪,都没等到家信。
渊穆心里发憷,怀疑一向铁腕的父亲是不是已经把薄甘棠暗杀了,但不愿冒泄露此事的风险,所以得等自己冬天回家再当面相告。
渊穆左思右想,竟至辗转反侧,终于不耐恐慌,便要告假回乡,查看情况。去雪谷辞别的路上,甚至连在深埋薄甘棠尸体的无名坟包前摆什么口味的青团祭品,都想得一清二楚了。
甘棠甘棠,我当为你一大哭……!
你去国万里,心为赤子,竟草草死于此……!
渊穆如此胡思乱想,不由得悲痛难当、哽咽不止。
他本就生有世间最为温和惑人的淡色灰蓝眼眸,此时含泪望向飘絮的风雪,一时令人忘却,乃是他将薄甘棠推向死地。
正在此时,一声鹤唳,自云雪间清扬远来。
一个四方盒子,重重地坠入马前的厚雪中。
渊穆下马,自一尺深的雪中扒出家信,看到上面意态闲雅的“薄甘棠”三个字,心中一松,不由得膝软,倒退两步,直倚靠在白马上才站住。慢慢展信看:
【渊穆:
久别。
我与令弟游历漃国时,确然邂逅许多感心动情的美景,本也想作画成集。而今知道你思乡情深,更不敢草草挥就,另有前信所述米盘之事耽搁,故而累你久等。
所见所闻,皆附于绢。望聊慰世子家国之思。
薄甘棠】
渊穆看其寄信日期,确然是十天之内,确认了薄甘棠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才抱起沉甸甸的画盒上马,先去找就近的雪山松林里的客栈,住下仔细看。
钱耐客栈。
钱掌柜做事贴心,见天寒雪浓,特意送一斤栗子烤在炉炭里。渊穆拥起温暖的棉被,舒服地靠坐炉旁,一张张看薄甘棠的画作。这只暗虚的春秋世中唯有他一人,想来上千年的年岁实在太长,难免无聊,所以将笔墨作为寄兴遣怀的渠道了吧。渊穆想,这么炉火纯青的精湛画艺,观赏起来实在是人生难得的享受。
仿佛身临其境,当时同他和璀错一同在柳色青青的青黛城墙下走马谈笑,走过漃国的四十五城
于是三人走进颇负盛名的桂玉学堂,迟到的美貌女郎黄衫飘飞,慌乱地冲进课堂,连连道歉,原来竟是今早马车断轼的桂夫子
荒山下的粉梅客栈中,温婉的粉黛姑娘正在做梅花香粉。薄甘棠竟然十分有兴致,买了十盒。七盒送给远在暗虚的姊妹,三盒送给渊穆的妹妹们
丹檎饭庄的后院竹林里,青裙少女正挎篮捡花菇,篮中已有鲜樱桃两碗、肥竹笋二三。白鹅六七,正在扑扇翅膀,遗落椭圆的青色大蛋。据说,两人那次午饭吃得特别好
他们也在江上遇到一位行客,一块吃蒸白鱼和稻米饭。不知为何,行客亲自做的饭食总有种纯净的甘美。行客笑说自己名为“道济明”
而为了蹭饭,他俩跟行客回到山中居处。雪落寒山,十分静谧。长松遮掩古院,主人长久不回,已有两三只小雪狐偷偷占山为王,听闻人声,探头探脑地看来。神态可爱,十分亲人,自然为济明欢欣收养
又说起在竹叶尖锐的竹路上,快马而过的黑装少女,身姿矫俊,玄纱罩面,长刀卓然,行路的疾风带起一路潇潇飘落的竹叶。不知是为什么故事去往何方。璀错打听到,侠女名为“修嫮”,这是赶往穷奇府去接任务
渊穆一张张看去,发现薄甘棠语气愉快、笔意轻快,确然很喜欢这些旅途中的人和事情,但——为什么还是硬要做将军?还是在根本不是他的亲族家乡的琼华?
渊穆百思不得其解。想或许是漃国虽在清棠山东,但毕竟不是上古云华的正统继承者,不符合薄甘棠对云华美景的期待。那么,不如试试清棠的人物
于是渊穆随意吃了几颗烤熟的栗子充饥,便就提笔回信:
【甘棠:
望安。来画已收,十分感激。
我少年时,曾与兰琻遍游琼华。昔年战火未起,物阜民丰,所见所闻,乃在此上。盛世遗存,而今止在清棠,不亦悲夫!
亦记一二,以供尔阅。
琼华四月,荷叶团团,小青而如贴花于水。五月而榆钱满水,桐花生陂。六月故事,曾见帝正画堂深处蟠桃壁,寂寂无人观落花。
说起竹林侠女,昔年我也曾与兰琻结交黎姬。
黎姊乃西黎氏女。彼时夏日阳光明澈透亮,穿过细密的竹叶,斑驳映在白石铺就的路上,有风在竹林穿行,带来飒飒的清响,而黎姊便玄衣佩刀,在竹林中行走。
姊风度峻丽,举止飒美,而今想来,仍历历在目。然昔人已去,故人杳杳,不胜悲哉。
又及行客,我与兰琻少年时得遇白先生。先生名林岑。其名颇有画意,甘棠若得闲,可聊作笔墨。而先生一如其名,远旷宁静。我与先生颇有师徒之谊,先生批我三语:“顺其自然,无为歧路,所求当现。”而今尚不得解。
……
……
琼华遗风,清棠山以西,亦颇存于榆庭。向居于此,殿姬丽女,红衣静素,舞于二层榆影楼阁,以自娱也。慵然倚阑,观榆钱自落于池。其所谓心安无事,日长人静者,大类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