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正坐着和燕王说话,他眉目俊秀,看着和善又无害。可是林未晞却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终于意识到,那本天书虽然玄微,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那本书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将一切美化后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谲云诡,党争内斗之凶险,岂是一本书能概括的。
或许,她也没必要那样把书里的内容当回事。
顾徽彦陪着皇帝到后宫来给太后请安,实际上是满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毕竟是皇帝,顾徽彦不好说什么,等人见到了,顾徽彦见时间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带着林未晞离开。
见顾徽彦告辞,皇帝颇有些不舍得站起身,说道:“燕王叔,你难得进宫,怎么不多坐一会?我还想让王叔指点我马术呢。”
“今日主要是陪着家妻来向太后谢恩,如今时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内宫久待。若是皇上想练习骑射,不妨明日我再进宫,陪皇上练个尽兴。”
皇帝听了后无奈地叹口气:“燕王叔说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华阁听经筵,恐怕没时间去校场了。”
顾徽彦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笑道:“张首辅对陛下尽心尽责,恪守师之职,这是国之幸事。”
林未晞没有错过皇帝对燕王自称“我”,也没有错过燕王只说张首辅对皇帝管教甚严是“国之幸事”,却不发表私人意见。张首辅担着皇帝老师之名,他也一心想为齐王朝培养出一个仁者明君来,故而对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琐严苛,甚至连皇帝看什么书练什么字,下朝之后做什么,也管之甚严。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张首辅这是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讨嫌了。
皇帝依依不舍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说道:“王叔新婚燕尔,朕身为晚辈却没能到场庆贺,实在是不该。朕没什么见面礼,唯有一双玉璧送给燕王婶,望王婶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林未晞冷不防被点名,她还从没和皇帝说过话,如此一来险些站不住:“万岁,臣妇何德何能……”
皇帝对着林未晞和气地笑了笑,少年皮肤白皙,这样一笑俊秀又干净:“王婶不必如此,朕素来敬重燕王叔,这是朕给你们二位的新婚贺礼,婶婶收下就是。”
林未晞看向顾徽彦,顾徽彦轻轻点头,林未晞于是说:“谢陛下,陛下万岁。”
林未晞和顾徽彦站在前面与皇帝寒暄,高然和顾呈曜只能恭立在后面看着。高然一句话都不能说,她看着这两人并肩而立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就想到,顾呈曜只是世子,别人说起他,总会称他为燕王的儿子。高然曾经以这个身份而深深自傲,可是现在,她却有些滋味难辨。
就因为是燕王之子,所以高然只能站在身后,看着林未晞接受出面寒暄,和各种大人物谈笑风生。这并不是因为林未晞有多么灵巧,或者高然有多么笨拙,林未晞能这样,不过因为她是燕王妃,燕王新娶的妻子罢了。
高然站在一臂之隔的地方,看着林未晞笑着谢恩,然后让人收起帝王亲赐的玉器。她和顾呈曜站在这里,明明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隔了不可逾越的深沟。
这道沟,是权势,是地位,是辈分,也是燕王赫赫的战功,皇帝都不得不依仗的十万兵权。高然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这个世子妃所承担的荣耀,并不是因为顾呈曜,而是因为燕王。
从宫里出来,林未晞和高然各自上了马车,一路上俱都静默。林未晞在思索天书,而高然盯着衣袖上世子妃品级的纹饰,微微出神。
高然因为这件事,直到晚上吃饭时还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上王府在一处吃饭,高然一直站在林未晞身后候着,丫鬟奉了新茶上来,高然挽起袖子,给林未晞倒茶。
林未晞亲眼看着曾经的好妹妹给她端茶送水,她默默欣赏了半响,等高然把茶捧到她跟前时,林未晞说:“我还不渴,不想喝茶。先放着吧。”
高然手指紧了紧,凝芙等丫鬟也露出不忿之色。林未晞当然看出来了,她笑容不变,漫不经心地说:“世子妃手刚刚好,从前手好好的时候端茶都端不稳,现在手受伤,恐怕更使不上力了。先放着吧,这茶新烧好,我可不比世子妃,经不起烫。”
林未晞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挑事,顾呈曜刚进门就听到这一句,他眉梢抽了抽,下意识地朝身前的顾徽彦看去。
示威
顾徽彦养气功夫极好,依然平静如昔,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厅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来了,连忙请安,林未晞听到声音也站起来,行礼道:“王爷。”
顾徽彦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万福礼施了一半,只能随着顾徽彦的力道站起来。屋里其他人看到都有些惊讶,高然盯着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顾呈曜从两人交迭的手上收回视线,敛目给林未晞问好:“母亲。”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会当着众人面扶她起来。妻者齐也,负责传承子嗣,主持中馈,丈夫要做的是尊敬,而不是亲昵。往常许多年林未晞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她从没奢望过会有男子这样用心地对待她。林未晞脑子没法反应,她有些懵地被顾徽彦牵到座位上,和顾徽彦并肩而坐。
顾呈曜也随即落座。阖府一共四个主子,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尴尬了,在场只有她不能坐,媳妇伺候婆婆用膳天经地义,断不能在婆婆未发话前大咧咧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