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音原本到口的告辞硬生生被顶了回去,她知道金家老太太以及一众女眷的热情,推托一句能换来二十句花样百出的挽留,没的让自己更加聚焦。
老太太看西门好像全然不知今儿晌午的宴席,不禁问自家大少爷:“难不成你昨儿没跟西门先生知会一声?”
金先生笑着扶了扶眼镜,说:“那什么……”
二少奶奶笑了,对老太太道:“大哥一向心细,您又不是不晓得。”
她此话说得含糊,但在场人人都知其意,寿宴随礼是常态,金先生不愿西门破费,所以没有提前知会。
金先生是好意,但二少奶奶把无需点透的意思给点透了,就有点多余,老太太怕伤着西门的面子,说:“西门先生快甭站着了,这些日子福贵儿可叫你费心了。坐。”
西门说:“不了,正好还有一些算式没练完,我带福贵儿回书房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处心积虑来到金家,为的就是进入西角楼,运筹许久找不到时机,今日东家忙着待客,或许是个机会,所以今天这点尴尬她能承受,能承受,承受,受……分明是在逼自己,分明是煎熬。
她带着福贵儿回书房练完算式,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临近开席,仆佣们多数被调去了前院,留在后院的只有一位小脚的老妈子。
她摸了摸自己袖袋里的钥匙,心跳砰砰,眼睛的余光处有东西闪闪发亮,她转头,自己的脸出现在书架旁边的镜子里。
要命的巧合,每次心怀歹念就被镜子照到,但她挪不开眼,瞠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文弱、紧张、惨白,哪有一点行凶的质感,明明身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却浑身透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凌乱。
在前院众目睽睽的处境下尚能稳住心神,眼下却不等行事就开始小鹿乱撞,真替自己着急。
不过当她发现那位老妈子移步要往前院走去时,立刻严阵以待,随即开门下楼。
到了一楼门口正要出去,听到那位老妈子在跟人招呼:“哟,二位来啦?是大爷派车接来的?”
“可不,我们自己来就成了,还劳驾汽车夫专程跑一趟。”
说话的是福贵儿的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显然东家也没有事先告知生辰宴,而是刚才让司机上门去请的。
“真要谢谢您啊刘妈,得亏您昨儿提点我俩,不然空手赴宴多不体面。”
刘妈说:“甭客气,也就您二位我敬重,换做那种狐媚子假先生我就瞧不上。唉,可怜我们大少奶奶走的早,给人家腾了位子。”
老妈子压着嗓子说话,但西门还是听的清清楚楚,经受煎熬的一天,但她只能受着。
只是今天她又要落空了,听刘妈后面的话音,似乎并不打算离开后院,东家特意让她留守这边照应的。
西门失望地返回二楼,过一时国文老师和外文老师上来了,礼貌地和她寒暄,说东家有贵客,她二位不好待在前院,便过来看看福贵儿。
俩人拎着手袋、提着寿礼,这让本来心情沉重的西门更加赧颜,金先生原是一番好意,但到时人人贺寿,只有她两手空空,那要多么难堪呢。
现在去买虽也来的及,但身上只带着三枚铜子儿,至多够给小四儿买只枣儿窝窝……
正在踌躇,有人敲门,国文老师离门近,随手打开,外面站着的竟是海东。
海东跟生人颔首,然后看向西门音,请她借一步说话。
西门音怔一下,随即跟两位同僚点点头出去了。
海东在前她在后,到了一楼,海东将手上的实木雕花盒递过来。
“三爷让我给你这个。”
西门音莫名,但看清木盒上‘金榜题名’以及‘文房四宝’几个大字后,她立刻明白了,这是寿礼。
海东说:“刚买的,三爷让你拿它应个急。”
灯市口贰
西门音意外,她在三秒钟转了心里十八弯——方丞依旧如此心细?但细归细,究竟断开七年之久的旧情,没必要特意差人去帮她买一份寿礼。
这种妥帖放在从前是暖心的,那时候相爱,且彼此也都年轻,但如今时过境迁,各自都已面目全非,难保不有邪念。
毕竟当初是她抛却了那段风月,而今意气风发的大实业家重逢落魄旧情人,激起怀旧心理是大概率事件,甚至勾起当年的意难平也是常事。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应该尽量避免,为了自己那件必须做但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她必须躲避熟人,决不能跟方丞有任何瓜葛。
她道:“海东,你也回来了,真好。方先生的心意我在此谢过,但这礼我不能要。”
“好吧。”海东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拒绝,说:“那我以方先生的名义替你把礼物送上去,到时候,你和方先生之间是怎么回事,就请你自己当众解释!”
气氛陡然凝固,西门音语塞。
海东冷静地看着她。事实上,他和西门音非常熟悉。
当年方丞落难时,身边只有他和西门音。那时的海东十七岁,西门十六岁,三个人同甘共苦,经历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两年。老熟人,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性情。
所以,西门音将那寿礼接住了,因为她知道,海东干得出来。
转身上楼前,她颔首说了句:“劳驾替我谢过方先生。”
海东没言语,看着她端庄地走上楼梯,内心比三爷还复杂。他对西门音是有气的,气她当年对三爷的决绝,但同时他又对她有感念,感念当年同甘共苦的一点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