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经验的人都晓得发表一篇文章是要惊喜两回的,见报一回,拿到稿费一回。
乡邮员来他正在地里浇棉花水,乡邮员远远喊道:“尹长江!尹长江在不在?又有汇款!”
同组他的学生张岳阳帮他跑去拿,叫道:“尹老师,他不给我,说知青中你的汇款单最多了,你该请回客!”
尹长江笑着自己走去,接过汇款单看了,是三元六角四分钱。他从身上掏出几张票子,有四五角钱,笑着塞给乡邮员:“好,好,请你吃顿饭!”
张岳阳笑道:“尹老师,你不请我们一回?”
“请!”
次日赶场,尹长江花三块钱买了一斤多瘟猪肉,加上自己喂的一只鸡,用来请客。
农村公社毛猪站(有的称食品站)卖出的肉要凭证,专卖给公社管委会、学校、粮站、兽医站等单位的“国家职工”,大队干部都没有资格。
若没有票证想吃肉,一是找农民买过年杀猪腌的盐肉,二就是赶场买这种瘟猪肉——猪病死了,或将要病死赶快杀了,把肉拿到乡场上遮遮掩掩的卖。
瘟猪肉一般是半大猪,膘很薄。如果是病死猪的话,因为没有放血,肉是红的。
长江所请的客就是宛丘大队他的十来个学生,其他学生因在别的大队隔得远就算了。
大家先传看这张登有《贫下中农的荷包蛋》的报纸,六队的青豆看了,忍了忍,还是笑着说了:“尹老师,你隔壁住的是刘姐儿哪,你把她写成贫下中农?”
刘姐儿过去是街上卖豆腐的,后来置了一二十亩地,当了地主。太出名了,至今还叫她刘姐儿。
长江微笑道:“实话说吧,是编的,想点钱用。”
青豆笑道:“那,尹老师,你多写点!”
秋霞笑道:“多写点,多请你吃两回!其实尹老师不光是想钱用,是想当记者,当作家。”
长江笑道:“有那一天当然更好。”
林芬在帮着做饭。青豆说的问题她也想到的,怕说了煞风景。青豆既已说了,便过来说道:“尹老师,你要当心,这篇文章不要给公社的人看到了,还以为真的有这回事情,你和地主划不清界线。”
青豆说:“公社的人,咋晓得刘姐儿住在尹老师隔壁?”
林芬说:“尹老师出名哪!”
秋霞笑着补充:“因为双方都出名!”
这问题尹长江写稿时不是没有想到,掉以轻心而已,现被学生提出来了,暗中竟有点发怵。
但他此时还是把这苦恼事丢在一边,笑着把自己发表文章剪辑的本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竟有好几十篇,《为了一个知青的生命》这篇最长,有三千字,其他都是千把字、几百字。
报纸有市里的日报和晚报、采矿报、建筑工人报、教育战线报等。名字有的用尹长江,有的却是笔名。
秋霞笑问:“尹老师,这怎么能证明就是你写的?”
他正色道:“呃,我都有底稿,有报社汇款单。”
目光从学生们笑悠悠的脸上扫过:“你们想,不是我写的我这么珍贵的剪辑起来?再说如果要冒用,我不如把那些大报纸《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文艺报》上的文章剪下来?”
学生们脸上莫测其意的笑容就都抹掉了。
学生聚完餐走后,关于刘姐儿的事又浮上心头。他想马上去公社解释一下,又担心会弄巧成拙。
次日他驾牛犁田,心里还在想这件事。不防犁头插得过深,牛不走了。他挥动鞭子,牛甩了甩角,用力一挣,“咔嚓”,犁弯断了。他只好让牛在地边啃草,要扛了断犁弯回去换。
林芬来了,站在田埂上笑。
林芬问:“尹老师,你犁弯都犁断了,是不是还在想昨天刘姐儿的事?”
长江听了半张着嘴,想说你简直是钻心虫呀,忍住了。
林芬笑微微的,一定有什么办法,乃与之对笑了数秒,尽管知道这显得有些发傻。
下乡后林芬和秋霞一个组,秋霞把林芬遮挡完了。此时他扛着烂犁弯与之对望,发觉她跟学生时代比,完全变了,变成个成熟可人善解人意的大姑娘了。
林芬见他短短半分钟,惊讶,微笑,发呆三部曲都表演了,打个抿笑,说到公社去了一趟,便从裤兜里抽出张卷成一筒的报纸,说是从公社报夹上偷偷取下来的,走拢递给他。
长江说:“谢谢你!林芬!”接过来,手和报纸都在抖。
林芬看他激动得这样,便说:“好了呀,你去换犁弯吧,我走了!”
抛了个媚眼,转身而去。
她眼珠这的一“飞扬的斜睨”因为是从心窝里跳出来的,是少女的第一次,给长江的感受比那张报纸还要刺激万倍,算是把他彻底收降了。
告别了秋霞,不留下一点云彩。
喻小泉
孙猴也是尹长江学生。组上孙猴在内的三个男生都是大个子。
六指宽肩阔背,后看像头老熊。前看脸像个面饼,但细眯的单眼皮眼睛总是带着思考。一头浓密的黑发有型地压在头顶上,这愈加显示了他胸有城府。
他有过“前科”,初下乡对靳老五这样的油子羽不放在眼里。但他却被孙猴义气所折服,将年龄差不多的孙猴视为兄长,关系情同手足。
六指左手姆指长个枝指,枝指一般是软的,他的枝指会动,还可夹支香烟。这只有孙猴可叫他表演,别人都避讳。
狗娃子是从家里带来的小名,可能因为叫得贱才好带。他个子比孙猴、六指稍矮一点,脚和手掌却大于常人。脚穿和将近两米高的笑虎一样码数的鞋子,手掌像专业篮球队员那样能抓起一个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