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骑在马上,悠扬地唱歌。他唱了那麽久,没人听到。狂风大作炮火连天,歌声被彻底淹没。
谢绅听到屋外有歌声。他以为是伊勒德在唱,伊勒德对他唱过很多次,从来不告诉他意思。他沖出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在低吟。谢绅抓着他问:“请问你在唱什麽?”
陌生人吓一跳:“英雄史诗里,英雄唱给爱人的歌。”
英雄唱给爱人,曲调深情,缱绻温柔。谢绅的眼泪蹭地冒出来,陌生人连忙走了。
伊勒德推门离开的那天晚上,谢绅以为他第二天还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那是诀别。
我的真名是……
算了。
风声一止,小广东又听见那永远听不懂的蒙古歌,在雪野上空飘蕩流连。他很想知道到底唱的什麽意思。
那个时候,旭阳驾着雪橇车,李在德坐在车后听他唱歌,也想知道歌词是什麽意思。
旭阳回答:英雄史诗。
邬双樨率领他们突围,背对他们的方向,地平线上突然炸起蓬勃的火光,瞬息间仿佛初升的太阳。
那飘渺的歌声,戛然而止。
小广东不知道怎麽沖出包围圈的,军器局所有人的手都因为拼装掩埋拆卸装运铜发熕血肉模糊,可是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了,小广东第一次感谢这样凛厉残酷的冬风。李在德问邬双樨:“旭阳呢?”
邬双樨擡头看天:“旭阳……断后……”
李在德愣愣地语无伦次:“我爹盼着他回去,想收他做干儿子……”
太阳还没有出来,和旭阳一起断后的兄弟们,再也看不到了。
小广东大声嚎啕:“都跟着我走,我知道方向,我把黄都督的大军领出海雾,我也能把你们带出去!咱们过辽河,过辽河啊!”
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只手按一按护心镜里的半枚虎符。他知道什麽是对的。宗政鸢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盖州附近,杀向盖州戍卫线。
邬双樨一挥刀:“经此一役,我们什麽都不怕了!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再遇到金兵,便要给兄弟们报仇!杀过辽河!”
突围的京营哭吼着往前沖:“杀——过——辽——河!”
过了辽河,就到複州了。到了複州——就赢了!
冷酷的狂风又一停,干干净净的满月光纯天地。
阿獾一个人走在风雪中,面无表情。风雪扑他身上的大氅,纯黑的大氅张牙舞爪。
自断一臂,迫不得已。如果不这麽做,这条不听话的胳膊就要拿着刀来杀他了。他站在小学堂门外,谢绅打开门,微微一笑:“旗主来下棋?”
出乎谢绅意料,阿獾棋艺相当不错,象棋围棋都可以。其实自努尔哈济起,高层的汉化就没有停止。阿獾的官话甚至没有口音。小学堂的小孩子们都被阿獾安排到附近牛录家中吃住,此刻格外寂静。谢绅炉上烧着一壶水,还没有滚。两个人之间摆着围棋盘,谢绅两根手指执阿獾送的玉石云子,沉思片刻,落子。阿獾沉默,谢绅从不多问。
“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阿獾叹气,“做都做了,无话可说。”
谢绅下棋专心致志:“旗主是要成大事的人,拘泥小节就没意思了。”
阿獾沉默,落子。围棋中黑白互相绞杀吞噬,互相渗透,可依旧黑白分明。
“伊勒德的主意,不得已可以借用晏军之力。巴雅喇迷失在风雪中……伊勒德可惜了。”阿獾突然自言自语,谢绅注视着棋盘,表情纹丝未动,认真思考棋局,嘴上道:“如果说巴雅喇竟然真的是被晏军磨掉的,这支消失了晏军估计会成为大患。沈阳内必须加强戍卫,沈阳为了加强戍卫,非常时期得有一个人物统领全局。”
风雪太大,一切蹤迹都被掩盖,只有战亡的尸体在冰雪中栩栩如生,异常骇人。
“你一点都不关心伊勒德?他向我举荐你。”
谢绅似笑非笑看阿獾:“我的主子是你,又不是他。他是个不错的人,但并不足以令我施展毕生才学。”
阿獾大笑:“谢先生在关内都未及第,才学是什麽呢?”
谢绅笑意更大:“比如说,帮旗主完成心中所想。”
阿獾眼睛微微一眯,谢绅落子:“旗主,该你了。”
阿獾盯着谢绅:“我想什麽?”
谢绅答非所问:“我虽然在关内未及第,于律法很有研究。大晏讲究兄终弟及,如今宫里的皇帝年幼,年富力强的摄政王辅政。摄政王有继承权,旗主觉得他动心吗?”
阿獾没动,谢绅笑笑:“建州迟早入关改朝换代,继承大晏正统。”
成年善战的大阿哥被陆相晟打废了。剩下的几个阿哥几乎都在牙牙学语——
兄终弟及,还是……辅政幼主?
谢绅丝毫不惧地迎着阿獾的目光,笑意不减。
看您怎麽选啊。
炉上的水壶霎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沸腾。
阿獾跳下炕,推门就走。寒风扑进门中,谢绅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扬长而去,谢绅翻开左手的拳头,手心正中握着一枚瓷器碎片,洁白的碎片上染着一层薄血。攥得太紧,手心中间血肉模糊。
谢绅平静地闭上眼。
阿獾离开小学堂,立刻召集老姓议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军重创,折损大半,地点进沈阳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这支大晏军队消失无蹤。萨尔浒之后,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战斗力的晏军。议政的老姓们脊背发凉,能把巴雅喇金刀护卫军放倒,着军队真的是沖沈阳来的?可是大部队都跟着皇上南下了!